最富有的奶奶
01
凌晨十二点半，SU200，莫斯科到北京的飞机，安全降落。我，我的先生，老钟，三个人在T2国际到达出口焦急的等待着。我们有十四年没见了，老钟兴奋的说着。
随着人流出现了一个短发的俄罗斯女人，微胖，略显疲惫，看起来五十多岁，一只手拉着行李箱，另一手抱着羽绒服，一边走一遍四处张望。老钟一眼就看到了她，一下子冲了上去，“您好，柳德米拉·伊万诺夫娜！”他用流利的俄语说道。这个俄罗斯女人有些诧异，但立刻笑了起来，给了老钟一个拥抱。我走上去，送上了一束我们精心准备的玫瑰，和她互相亲吻脸颊，“您好，柳德米拉·伊万诺夫娜！”
“你们好，你们好，我的孩子们！”
柳德米拉·伊万诺夫娜，我们叫她小柳。我们的俄语老师。
02
老钟是特意赶过来接机的。为了给小柳一个惊喜。机场分别后，小柳跟我们坐车回宾馆。在车上的她完全没有坐了8个小时飞机的疲惫，开心的和我聊着天。
今天飞机上的人可真多，飞机坐得满满的。北京的气温不错，一点都不冷，莫斯科已经很冷了。
尤莉娅你瘦了，宝宝怎么样了？因为看过你们的照片，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了你的先生。老钟一点都没有变，他的爱人和孩子都好吗？从机场到住的地方一个小时的路程，小柳不停的说着问着。
我们也有三年没见了。
现在交通就是方便，昨天晚上我还在莫斯科，今天就已经到北京了。我还清晰的记得你们第一次到莫斯科的时候我去接你们时的画面。你那会比较胖，短头发。
第一次到俄罗斯，我也清晰的记得。
我们一共七个人，摇摇晃晃在国际列上坐了整整一个星期。国际列每天停一到两站。开始的时候我们总是会留下一个人在车厢看东西，后来只要一停车，所有人都会冲下火车，火车好像囚笼。语言不通的我们比比划划的在站台买东西。我学会了第一个俄语单词，冰淇淋。在第七天之后火车终于驶入了莫斯科。小柳在月台等着我们。因为还要转车，我们要在火车站等一夜。小柳给我们带了家里带来的三明治，苹果。我们吃的狼吞虎咽。在异国他乡的第一个晚上，我们像被捡到的流浪的小孩，很乖的围着她。我们迷迷糊糊一觉接着一觉，小柳一直在帮我们看东西。第二天早上她带着我们拎着大包小裹又上了火车，最后把我们平安的带到了学校。依赖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从安排宿舍到去购置生活用品，小柳一直陪着我们，生怕我们有什么麻烦。后来有学长跟我说，小柳对待每一届的学生都是这么细心。
03
我们到达宾馆的时候已经是凌晨3点多。5个小时的时差会让人疲倦。
明天早上您睡到自然醒，然后我们来接您去家里吃早餐。
我不会起的很晚的，我的时差倒的很快。因为在飞机上睡的很足。明天早上我醒了给你发微信。
好的，那先晚安。
她像她年轻的时候一样，精力十足。
当时学校有两个叫柳德米拉的俄语老师，为了区分，我们一个取名叫小柳，年纪大一点的叫老柳。
曾经的小柳今年已经57岁了。
除了母语以外，她还会说英语和葡萄牙语。早年曾经去过巴西执教。在俄罗斯，工资最少的职业是教师和医生。小柳偶尔也抱怨过赚钱太少，但她从未怠慢过她的工作。
我们到学校以后，进入预科学习。我一直都很喜欢她的课。她的语速很慢，很有耐心。总是微笑的对待我们的所有问题，哪怕是旷课和不及格。她住在地方距离学校二十多公里，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车。每天早上八点钟上课，所以她每天一般五点多就要从家里出发。而我们走路十几分钟就从宿舍到学校了，还经常迟到旷课。有时候她会更早的到校，赶在七点半左右到宿舍挨个房间敲门叫我们起床。那会喜欢睡懒觉的我们都很烦她，她说我们都是她的孩子，所以更要严格的对待。
04
收到她的微信后，我抱着儿子去宾馆接她。
8个月的小家伙第一次见到外国人，好奇的趴在我怀里，瞪着大眼睛盯着小柳看。
嗨，小家伙，你好吗？你一定在想，这是谁呢？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奶奶呢？
我叫柳德米拉，你叫什么名字？
小家伙叫肖马，我说。肖马，寓意聆听者。
肖马，我喜欢这个名字。小肖马，你好呀。你这么小，这么可爱，这么乖。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啊，你都听懂了呀，真聪明。
儿子突然很开心的笑了，咿咿呀呀的和小柳对话。
小柳亲切的感觉加上她缓慢温柔的语调，肖马很喜欢她。她耐心的和小家伙说着。
说起来我们都是她这样耐心的一词一句的教出来的。正因为她的严格和督促，我们才能在考试顺利过关，我们才对语言记忆深刻。
05
因为她只在北京呆一天，所以我把行程安排的比较满。
她说她看过讲慈禧的电影，她一直非常想去看看颐和园。
简单的早餐过后，我们便直奔颐和园。
很喜欢历史的先生变成了我们的导游。从进门的龙壁开始，一直讲到万寿山。讲慈溪临朝的乐寿堂，听戏的大戏院，观景的长廊，每一副画都是一个故事，小柳会驻足在每一副画前，仔细端详，拍照。这建筑的样式，颜色太美了，她不停的赞叹。
我读过很多关于中国历史的书籍。古代的中国很多地方很讲究，屋顶的瓦的颜色只有皇帝住的和日常生活的地方是金色的，平民只能是灰色的。龙形的图案也是一样，平民用的话会杀头的。说着，她用手指在脖子上做了一个划的动作。我先生看到，笑坏了，他说你们的老师真幽默，像个大孩子似的。
我笑了。其实总是板着脸的她的性格是很开朗的。
她很喜欢做饭，以前经常邀请我们到她的家里，我们做几个中国菜，她做几个俄罗斯菜，互相学习。有一天早上8点上课的时候，她拿出了个饭盒。有谁没有吃早餐呀？她问。我们中间有几个男生，脸都没洗，爬起来就来上课了，更别说早餐了。没吃早餐的同学来尝尝我的手艺！竟然是几个饺子！是前一天晚上包的，早上她特意煎一下带了过来。我也忍不住去尝了一个。说实话，味道有些奇怪。什么馅的？我问。土豆和肉，哈哈，她笑着说。
看着几个男生吃完，一个个表情痛苦，她笑的前仰后合。她说，你们啊，下次不好好学习的话就给你们吃饺子。男生们不好意思的笑了，大口大口的吃完，不停的说好吃好吃。
小柳的糖加鞭子教育法，让我们就是这样，在嘻嘻哈哈中把俄语学会了。
06
初冬的颐和园，古老的建筑在冷风中屹立，满地的落叶，干枯的树木，略显凄凉。
但游客对园区的热情并没有减少，来来往往的人还很多。天气也很给面子，没有雾霾，湛蓝的天空。
边拍照，边聊天，边浏览。小柳说她想把每个角落都拍下来。
因为时间有限，我们只走到了万寿山。我们大概只走了十分之一，我告诉小柳说。颐和园太大了，比圣彼得堡的夏宫大很多。看来今天我们走不完了，等下一次我再来北京的吧，一定要把剩下的部分看完。
往出口走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位用拖把沾水在地上写毛笔字的老爷子。小柳非常喜欢书法，驻足拍照。老爷子看到我们，问我她是哪个国家的。俄罗斯，我说。老爷子随手在地上写了“俄罗斯”三个大字，还送给她一首他写的诗。
这首诗我一定要收好，她一边往笔记本里夹一边说。
尤利娅，你还记得牛年的时候我们举办的新年晚会，你画的画么？
哈哈，我当然记得。
那天我们在搬办公室的时候，找到很多以前的东西，还有你的画我们也找到了。
每年新年，学校都会组织一个外国留学生的新年晚会。因为我是学设计的，每次小柳都会叫我去帮忙。我们一起筹划晚会，给大家分配任务。她说她知道因为学校的寒假很短，我们都没有办法回家过春节，她希望我们在异国他乡也同样能快快乐乐的过每一个新年。她说她就是我们的俄罗斯妈妈，虽然偶尔严厉。
07
老钟订了便宜坊烤鸭，晚上聚餐。晚上除了老钟一家，还有其他几个在北京的大学同学，大家听说小柳来到了北京，都很兴奋。他们大都和老钟一样，十几年没见小柳了。
离开颐和园往饭店去的路上，小柳说她有些紧张。我今天穿的衣服还好么？头型有没有被风吹乱？我老了，孩子们见到我会不会不认识我了，会不会觉得我胖了？她不停的问我。
不会的不会的，您一点变化都没有，虽然剪了短发，还是那么美丽。
小柳笑了，都老太太了，还美丽呢，她说。不过，那就这样吧。
包房的门打开的瞬间，先冲出来的是一群孩子。他们跑上来拥抱小柳。嘴里乱七八糟的喊着柳德米拉·伊万诺夫娜。小柳蹲下来一个接着一个的拥抱他们，亲吻他们。
老钟他们站在孩子们的身后，小柳站起来看到他们的瞬间，眼泪流了下来。孩子们，好久不见。
小柳后来告诉我说，那一瞬间，她觉得她回到了20年前。
她一边教着学生，一边送走了一批批的毕业生，看着自己的孩子们成长，知道离开她的身边。
毕业回国的我们，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工作、家庭和子女。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说，我们要相约一起回去俄罗斯，回到母校，却一直没能实现。
饭桌上，大家先是做自我介绍，介绍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家庭。之后便开始七嘴八舌的问着各种问题，小柳有些应接不暇。小柳说她很开心，大家都有了稳定的生活，有了下一代，还有就是俄语大家都还记得。
老钟说，那被她深刻在脑海中的语言，虽然已经不是张口就说，但从未曾忘记。
整个晚上小柳都是笑眯眯的，笑得皱纹都舒展了。
她说，现在，她是最富有的奶奶，因为她一下子有了这么多中国的孙子孙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