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
「伟大的先知啊,究竟是什么力量,使你得以超然于世俗之外?」我在旷野中呐喊,向纪伯伦背影,那个沙与沫即将消逝的地方。
「是希望。」纪伯伦回首一瞥,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因心无希望,故得以超然。
透过风的帷幕,我望见他嘴角隐约的笑容。
他又说:未来的哲学家,我想自己应该提醒你的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对庸碌众生,还是别抱太多希望的好。
「可是,这不会使你感到绝望吗?」我奔向他逐渐消逝的背影,仿佛追寻涟漪的游鱼。
「希望只是未知的表象。」他随手掀起现实世界的一角,指着深不可测的黑暗说:当你认为自己可以揭示真理并这样去做的时候,你所揭示的,极有可能是他人想要隐藏的。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你那样敢于正视一切,因为他们内心深处最畏惧的事物是无所畏惧。
「你就像这面镜子。」纪伯伦伸出双手,握住无形的风并将它们抚平。之后他叹口气,风在他面前的虚空结晶,变幻莫测表面折射着光怪陆离的画面,世上一切事物皆在其中此起彼伏的呈现。做完这一切,他转身,指引我看这面色彩斑斓的镜子:多样的世界映照出了人性的复杂,他们眼里的世界即是心中的投影。当你的无所畏惧映照出他们所欠缺的勇气时,他们就会畏惧你。这就是人性,在将世界改造成自己欲望投影的同时,又要矢口否认这是自己的欲望。一方面,他们希望自己被看到,在更高的地方;而另一方面,他们又希望自己被看到的只是一方面。为此,他们更多时候乐于谈论的是局部,而不是整体。年轻的思考者,请相信我,不要让自己变成这面镜子,否则总有一天你会为他们所疏离,或是你远离他们。这会使你感到痛苦。然而更痛苦是,你不可能改变这一切。你,注定,永远不可能改变这一切。
「是吗。」我望着一个世界在纪伯伦指尖分崩离析,破碎的光点失落在我眼里。我抬头,凝视只剩下一个模糊躯体的纪伯伦:这就是追求真实的代价吗?
「追求真实的代价就是毁灭。」纪伯伦说。
「难道,没有别的可能了吗?」
「还有自我毁灭。」纪伯伦摇头:智慧的追求者,放弃希望吧。它只能使你身陷囫囵,唯有绝望才能使你领略到别样的天地。
「你已经放弃了吗?」
「是的,我放弃了。」
「你希望我放弃希望说明你没有放弃希望。」
「所以你看到了残缺不全的我。」
「任何事情都有其代价。」
「重要的是你能否承受其沉重。」
「或许不能,但总要试一下。」
「为什么?」
「因为我是哲学家,这就是我的工作。」
「人们所尊崇的,只是死去的哲学家。而活着的哲学家只能让他们感到畏惧。」
「这很可笑。」
「确实,这很可笑。」
「也很可悲。」
「如你所说。」
「我已经明白,哲学家不可能改变什么。」
「没错,哲学家无力改变任何人。」
「但是,我可以改变自己。」我平静地说:我是一个人。
「你只是一个人。」纪伯伦强调。
「此时的我为自己只是一个人而感到荣幸。」
「你终于明白我所说的绝望了。」纪伯伦模糊的面容在风中飘荡,他微笑着问我:是吗?
「感谢你,伟大的先知。」我由衷的说:就在上一秒,我设想了无数可能,但最终得到的结论很可惜,哲学家确实改变不了任何人。但我也因此而明白。哲学家的工作不是改变,而是揭示,就像你揭开现实世界一角启示了我。如果一个哲学家还在希望改变什么,那么他只能感到源于无力的痛苦,因为这个世界的本质不可能被一个人改变……
「但它的表象可以被一个人揭示。」纪伯伦透明的双眼洞穿了我的思维,与我说在同一时间说出这句话。
「现在的我,终于可以安心的绝望了。」纪伯伦说完,两点微光在虚空中熄灭。之后沙归于土,沫归于无。
而我,望着清晨之门,双眼愈加明亮。
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