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嵇康
嵇康真。
说真话,真性情。揭人短处的事和事佬是从来不干的,但是嵇康干,专找纸老虎戳,所以别人看他不顺眼,按现今的话,情商低,不圆滑,愤世疾邪。
但是这样的人,是不能少的。类似的,像鲁迅先生。这样的人少了,社会就越来越虚伪,就会走向衰落了。
嵇康,是魏晋风度,“竹林七贤”中灵魂人物。他们常一起饮酒啸歌,抚琴吟诗作山林之乐。七贤个性虽有差异,大抵都笃信庄老。值三国后期,岌岌可危的曹魏政权被司马氏架空,与曹魏关系密切的七贤,要么转投门庭,如山涛、阮咸、王戎、向秀;要么佯狂逃避,如嵇康、阮籍、刘伶。阮籍和刘伶借酒买醉以逃避,嵇康名高才俊,又是曹魏姻亲,是司马氏借以笼络人心的首要目标。
山涛(即山巨源)始隐而后仕,迁任之际,欲举荐嵇康担任自己原来的职务,嵇康因此修书与之绝交。与人绝交,不予采也就罢了,嵇康却要修书以昌明,足见嵇康有不吐不快之愤怒。人家举荐他做官,没有感恩之心也就罢了,还要疾言厉色的修书以讥刺,足见嵇康之为人与众不同。
嵇康这封修书开篇就直言不讳的说明绝交的原因,曰“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我“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在貌似客气的语气中包含有抑制不住的愤怒,继而,化用庄子“越俎代庖”之典故予以讥刺,“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恐怕您是不好意思一个人做官,要拉我一起下水,让我也粘上一身的腥臊之气吧?嵇康绵里藏针毫不留情面,宁而不折的秉性曝露无疑。
嵇康忠于曹魏,故为司马昭所不容。年仅39岁,便被司马昭找了个借口杀了。因其名声之响,有3千太学生替他求情,但也无济于事。临刑之前,嵇康把儿子嵇绍托付给了山涛。最后弹奏了一曲绝响《广陵散》后,从容赴难。
表面上看,他是在打击山涛,实际上他是在保护山涛,因为他自己越危险,山涛就越安全。正是以绝交为名,以明志向、护他人为实,实乃大智慧也!所谓真正的知音是超越禀性、超越志向的,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君子和而不同”。用世界文坛泰斗托尔斯泰的话说就是“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嵇康正是为知己考虑,故通过绝交书划清界限,以免山涛受自己连累。而也正是出于对知己的信任,他才放心将孩子托付于山涛。
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常谓之知言。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闲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资,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不可以为轮,曲木不可以为桷,盖不欲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