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可爱的一只鬼
“铲屎官”这个词在网上爆火的时候,我已经没有猫了。看着别人家各种名贵可爱的猫在微博上到处卖萌,心里总是有点痒。疼着痒着,就开始想念那个再也看不见的小鬼。
十一年前的院子,除了坐北朝南的砖瓦房,低矮的院墙里,围着的是整块黄土地。我们那里有种指甲草的习惯,让人欢喜的不只是指甲上染的一抹红,还有成片成片的花红叶绿。夏天是指甲草长势最盛的季节,粗壮如大人指节的根有力地托着一整株花朵和枝丫。一朵一朵,开了败,败了再开,和树上的知了,暗地里较着劲。
夏天是很好找猫的。人常说“大树底下好乘凉。”猫竟也懂得这个道理,连片的指甲草,枝丫下钻不进人,却给猫造了一个好去处。叫来叫去叫不应,去到花丛边,却总能看到它慵懒地翻个身,眯着眼睛看着哭笑不得的你。
从记事起,家里就有猫了,它们并不名贵,都是土生土长的中华田园猫。贫瘠的岁月里,是它们给了我们最初的爱和依恋,陪着我们走过那些年。
而我一直记得的,是那个回眸的小鬼。再也没能见过的小鬼。
记不清那只猫是多大来到家里的,是一只漂亮的花猫。特别乖巧。别人家的猫抓伤人,偷吃肉被打的时候,它俨然是家里的小大人。会在家里养的鸡在饲养房试图出逃的时候,配合妈妈围追堵截;在我们冬天冻得哆哆嗦嗦还要写作业的时候,它自动跳上你的腿,跟你互相取暖,睡着睡着就忘了自己在哪,默许你偷偷把手放它肚子上取暖;老屋总有老鼠的藏身之处,黑夜里嘁嘁喳喳地出动。夜深人静,只有它静静出击,默默守护着家里的一切。
村里人养猫,从来不能那么精细。能做到跟人吃的一样,就已经是很好。那猫也并不挑食,逢年过节跟着吃鱼吃肉,平时馒头面条也欣然接受。孩子们馋肉,也疼猫,偶尔背着大人分给它,它也学会了配合,吃完过来蹭蹭你的腿,就顺利联盟。
奶奶说,这猫啊,嘴里有九道渠,是个好猫。我曾试图掰开它的嘴数一数,但每次都被它逃掉。好猫的定义,仿佛是活成了自家人,它尽它能尽的力,守护着这个小家庭。
村子不大,猫常常游走四方。白天睡觉晚上溜达,顺便为民除害。可即使这样,一墙之隔的一户人家,还是执着地在家里放了鼠药。猫抓老鼠,也觅食,却不知道掺了鼠药的食物该怎么辨别。我们没能说服那户人家不要再放鼠药,他们好像有无数个理由坚持的自己决定,我们只能祈祷猫猫聪明一点,幸运一点,不要靠近掺了药的食物。
运气不会总是眷顾同一个小生命,运气不够用的时候,厄运躲也躲不过。
一个冬日的下午,它从大门外歪歪倒倒地进来,嘴里不停地吐着白沫,吓坏了我们一家人。小村子里连个兽医都没有,能毒死一个大人的药进了它的口,可还有什么办法?妈妈不死心,努力地给它灌水,催吐,希望多吐出来点,就能救回它的命。它已经很虚弱了,嘴里黄色的水和白沫混成一片,打湿了身下的毛。
其实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画面,一个大人三个小孩围着一只奄奄一息的猫,语无伦次地哭着,说着“吐吧,吐吧,吐出来就好了。”“猫猫你疼不疼啊,你怎么那么傻还要去那里”“猫猫不会有事的,猫猫明天就好了”“猫猫你别怕”而他们团团围住的那只猫,一口一口喘着身体里最后的气。
妈妈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却哭得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它是我们都去学校的时候,她在家里的伴,它是会在脚边蹭来蹭去讨一个摸摸的淘气鬼。它会帮你抓鸡,会看着盆子里的鱼再看看你的眼睛乖乖蹲着只是看。冬天它是暖炉,是叫你起床的闹钟,一声一声温温柔柔;夏天它是躲在花丛里跟你捉迷藏的调皮小孩。
那个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沙包是自己做的,买跳绳要期盼一个学期,还只能用第一名的成绩来换。我们没有热水袋也没有布娃娃,可我们有它。我们不需要羡慕别的孩子,我们骄傲的,是有一只独一无二的,最好最好的猫猫。
小孩子会在什么时候懂得悲伤没有用,要变强的道理呢?
对我来说,是从第一次撕心裂肺却无论如何挽不回的时候。猫猫走了,我忘记了最后它去了哪里。人在很痛的时候,记忆会自动封闭本来知道的东西,只要你还觉得痛,就永远不会告诉你真相。而那些美好的东西,即使再微渺,也会在一遍一遍的重复里,变得深刻而庞大。
猫猫走了,我们总是提起它,然后说着说着,就不再说下去。没有相片,没有一丝毛发,只能凭不停翻动的记忆,努力留着它的样子。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秋天的夜来的早,傍晚时分,夜色已经填满了整个院子。姐姐要去院角拿点东西,却突然叫我过去,远处我只看到她整个人愣在那张遗弃已久的桌子前,一言不发。
再走两步,我一下子明白了她愣住的原因。那张破旧的桌子上,站着一个许久未见的小身影,爪子搭在墙上,回头看着她,看着我。就像从前它又要在傍晚溜到外边,却刚好被抓个正着一样。只是这一次,它眼里不再是慌张,它就站在那里,温柔地看着我们,就像不停说着着所有想说的话。
我想喊妈妈和弟弟来看,我想说“猫猫你回来啦”“猫猫回来吃饭吧”我和姐姐看看对方再看看它,却始终不能说出一个句子。眼泪不停地掉,我们不停地擦,生怕一个模糊就看不见它。可即使这样,还是看到它像往常一样纵身一跃,再也没有回来。
姐姐推推我说,“你看到了吗”我说我看到了。“它回来看我们了,是吧?”我说是的。我想它可能没有死掉吧,它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不能常回来看我们。妈妈叫我们吃饭了,我们告诉了她刚刚发生的一切。妈妈说“它是回来看看我们挺好的,放心了,该去投胎了。”她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我们都在期待着,它再回来看我们一次。它不知道,它走后几年,我们盖了新房子,水泥地上种不了指甲草,家里的房间变得宽敞明亮,再也没有老鼠了。我们可以买很多肉了,哪怕不过年。我们可以好好养它了,可它怎么不愿意回家。
我很怕黑,虽然没有听过太多鬼故事,却始终不能放下对鬼的恐惧。我曾经用过各种方法努力克服掉这一点,却都没有用。
可我也有不怕鬼的时候,直到现在,我仍然想再见一次那个小鬼,那个偷偷溜回家的小鬼,我们都在盼着它回来。
我想这世上,没有更可爱的,这样一只小鬼了,能让我不怕,能让我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