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梁朝伟

沿着巴塞罗那中心大街一直走，会见到地中海。

十岁时父母打算带我去见见海，却没看成，主要是沙滩上鸽子太多了，它们有的脱光了毛躺在阳伞下，有的被别的鸽子埋进沙子里，有的鸽子还很小，无法完成一些理所应当的节目，便不甘心地大吼大叫…

“真是遗憾”妈妈说，但我却对此置若罔闻。那时候我还不懂，与大海亲密接触对我人生具有什么重大意义，不然我也不会为了摸鸽子而弃之不顾，并为此懊恼多年，导致我在初一10班以及高三17班长期抬不起头来。

不过，现在有一个绝妙的机会摆放在我眼前，刚才中餐厅的女店员告诉我：“沿着巴塞罗那中心大街一直走，会见到地中海。”

“我想试试。”

“好啊，不过…千万要当心鸽子！”

“鸽子？”

“是的，加泰罗尼亚广场有很多鸽子。”

“你没去过吗？”

“没有…”

“我记得你说你来巴塞罗那十多年了。”

“你也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是来当牛做马的。”说完，中餐厅的女招待变成了奶牛，“哞哞”笑了两声。

“真可怜。”

“不，不是的。其实想看海每天都看的到。”

“哦？”

“我们老板说，想看海了，头朝下，望天，大片的蓝是海，白的云是翻起的波浪，如果到了晚上，那就更棒了，你可以看到路灯一样闪烁的星光。”中餐厅的一头奶牛头朝下说，双眼呈星星状。

“好的，那么多谢你了。”

拐过两道弯，被四百个西班牙老奶奶抱住胳膊说“欢迎你来西班牙”后，就到了加泰罗尼亚广场，我立刻明白中餐厅女奶牛没有骗我，广场到处挤满了鸽子，它们不飞，据我观察是无法飞，只是摇晃着肥硕的身体互相挤来挤去，发出“哼哼唧”的声音。

我搞不懂怎么会有这么多鸽子，怎么会有足够的食物让它们肥到无法飞行，不过很快我就了解了，我看到一个熟悉的男人守在一处投食。你可以想象这个场景：大广场，黑压压的鸽子，肥且蠢，拼命挤到他跟前，为了能多吃一口食物，羽毛都被蹭光。尽管它们本身已经肥到爆炸，然每位鸽子仍如饿死鬼一样往前挤，投食者不得不渐渐后退。

投食者穿着考究的西装，油头光彩照人，他正坐在台阶上漫不经心地往前面撒面包屑，他的嘴角好像在笑又好像没笑，他的五官好像抿一个表情好像没有，他仅靠眼神中的波光流转就能表达出内心的一万种变化。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对他说：“看来传闻是真的。”

他不看我，继续撒面包屑的动作：“三千九百四十一。”

“什么？”

“我说这有三千九百四十一只鸽子。”

“你太有名了，我想同你说说话。”

“与名无关，如果是你，每天下午坐飞机从香港飞过来喂鸽子，也会有名。”

“为什么坚持如此？”

“第一次来，它们面黄肌瘦很可怜，我买了点面包喂它们，之后放心不下，担心它们再挨饿，所以只要有空我就搭航班过来喂它们。”

“可你看它们已经肥到飞不动了。”

“我不管，它们负责吃，我负责喂。”

我一时无语，看着他把一块块面包撕下来，扔出去，面无表情，鸽子们争先恐后，像赴死的士兵，扑火的飞蛾。男人脚尖这块区域战斗最为激烈，鸽子的身上纤毫不剩，露出白色带黑点的皮肤，然后又挤到通红，像红烧的蛆。

我注意到男人撒出去的面包在地中海的阳光中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我看到了什么？我不禁要惊呼起来。那些金灿灿的粉末肆意从面包中喷溅而出，在男人忧郁的目光中起承转合，有一种玄学的奥妙深谙其中，使我痴迷。至于是什么奥妙，我不得而知，只能通过一些表象来叙述它们施加于我的震撼:这些粉末忽而化为幼发拉底河出土的楔形文字，古老的咒语向我展示亘古的魔力；接着化为巴比伦王国的空中花园，流水与假山熠熠生辉；一愣神间又组成了斯芬克斯唇齿间的谜题，哈夫拉法老的面庞露出诡谲的微笑…

千种变化如宇宙深处最隐秘的力量，化作一发流光向我眉心击来，我发现我的身体无法挪动毫厘，在万般焦急中赋予我生平未见的场景:赤裸的美人，如山的金币，四海向我臣服，万邦向我跪拜，可是命运女神伸出一根手指，冥冥中我感觉她要把一切！所有！统统！变成！鸽子！我不！我拔出了达摩克里斯之剑，刺向她的脚踝…

我于一片汗水中抬起头来，发现男人的躯体已如M主席一样伟岸。他慢条斯理地撕面包，慢条斯理地说，慢到我简直要怀疑，等他说完下一个字我的嘴唇是不是会被滚烫的阳光烤熟，掉进鸽子堆里。

我兀的发觉，原本挤成一大滩的鸽子们变得高大分明起来，他们不再是红的白的黑的灰的连成一片，我从中感觉到鸽与鸽之间有了间隙，有了使命，让我也浑身燥热起来。我感觉到我的脚趾、膝盖、肋骨、下颌、以及神经们开始颤抖，我感觉我的毛发在以极高频率发颤，终于忍受不住那股炽热的能量离我而去，我的眼神盯着它们，在和我一样巨大的鸽子之间旋转、飞舞、越飘越高，我看见它们与空气中滚烫的金粉缠绵在一起。

但是金粉太少了。

我甩开膀子挤开身边的鸽子，冲向那个男人。懵懂中我听见那个声音说：

“第三千九百四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