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熟了
郑重申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麦子出生在五月。
麦子娘心疼地看着襁褓里哇哇哭的小不点，怯生生望着身边一脸阴沉的男人说:孩他爹，给咱娃取个名吧。门外成片的麦田里麦浪滚滚，微风送来阵阵麦香，男人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说:唉!真晦气，又是个丫头片子，就叫麦子吧。
麦子娘做梦都想给男人生个男娃。村里没有男丁的人家，私下里都被称为“绝户”，感觉总是低人一头。麦子娘可不想让村里人嚼舌根说她家是绝户。可是肚子就是不争气，头两胎生下来，都是丫头片子。男人后来说，你这块地怎么就种不出好粮食。莫非是肥料跟不上？于是，男人就让麦子娘先攒攒肚养养身子，过上一年半载再生。
麦子娘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为了让老婆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男人在日子捉襟见肘的情况下，尽量让老婆吃得营养，家里养了几只下蛋的母鸡，男人舍不得吃，都给老婆攒着补身子。麦子娘不忍心一个人吃好吃的，麦子两个小姐姐一闻到煮鸡蛋香味，就围在母亲身边不肯出去玩。麦子娘常常背着男人，把煮鸡蛋分给麦子两个小姐姐。有一次麦子娘正给她们嘴里夹鸡蛋，男人冷不防推门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两小姐姐怔怔立在哪里，含在嘴里的鸡蛋也不敢往下咽。男人凶神恶煞一声吼，两个小姐姐赶紧跑了出去，屋里传来了激烈的争吵。
麦地里的麦子一天天在长，麦子娘的的肚子也一天天隆起来了。男人走在村里，总有一些婆姨笑着和他打趣说，你老婆快生了吧，看她那肚子这回一定是个胖小子。男人心里非常舒坦，在麦地里浇水施肥显得格外有力气。在家里麦子娘像菩萨一样被供养着，男人让她尽量坐着保胎，平日里颐指气使的婆婆包揽了全部家务。一家人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宝贝儿子早早落地。
麦子娘大半夜开始肚疼，男人叫醒了婆婆。婆婆说怕是要生了。于是赶紧准备剪子炉灰毛头纸等等。婆婆在村里就是个妇孺皆知的接生婆，所以面对麦子娘一声声痛苦的喊叫，她显得非常镇定吩咐着男人拿这递那，邻居大婶闻讯披衣过来了，婆婆让男人带着两丫头先到别屋。两个小姑娘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脸懵懂，都被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声惊到了。男人丢开麦子娘汗津津的手，深情地望了一眼老婆被痛苦扭曲的脸，万分不舍带着俩孩子离开了。
一声婴儿的哭声从窗户里传出来，早已等在窗外的男人迫不及待推门进去，“儿子，我的儿子——”，说着话，就要去掀开小被。婆婆却一巴掌把他的手打了一下，然后什么也没说，麻利地收拾完炕上的乱七八糟东西，就一声不吭下了地出门走了。
男人从母亲和老婆的表情上已经看出来了。他知道这都是命，恐怕一辈子都无福享受有儿子的快乐。
麦子的哭声一声接着一声，男人烦躁地在屋里抽起了旱烟。麦子娘忍不住一连串咳嗽，双臂搂过麦子，用乳头堵住了麦子哇哇哭的小嘴。
二
麦子打小就没留长头发。小时候都是男孩的装扮。上小学时一大早姐姐们还要梳头洗脸，麦子却像男孩子一样，往脸上撩水随意抹几下，就算洗了脸了。两姐姐都笑称妹妹是个假小子。麦子娘不置可否，幽幽说要麦子真是个小子，该有多好。
二姐受了同班同学欺负，麦子知道后领着姐姐找到哪位男同学 ，一见面二话没说“啪啪”就是两耳光。然后指着他鼻子一字一顿地说:听好了，我叫麦子，她是我姐。你如果再敢欺负人，我见你一次打你一回。有种你冲我来。说完拉着姐姐扬长而去，留下那个一脸懵逼的男孩，捂着发烫的半边脸，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麦子两个姐姐放学回家后玩跳绳踢毽子。麦子却不喜欢玩这些，跟着一帮半大小子，玩水枪滚铁环打弹弓，满村疯跑。邻居们都说，麦子这小妮，越看越像个男孩。
麦子成熟的季节，爹娘一天到晚扑在地里头，忙着收麦子。奶奶做好饭，待麦子姐妹放学后，就打发大姐给地里割麦子的爹娘送饭去。大姐噘着嘴嚷着说自己饿了走不动，央求奶奶吃了饭再去。麦子抢过奶奶手中的饭盒，一溜烟向麦地跑去。待奶奶颠着小脚追出了大门，麦子早就没影了。
麦子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麦子的大姐已经考上了大学，二姐再过一年也要高考。看到爹娘为给大姐凑学费东奔西走，回家后愁眉苦脸的样子，麦子寝食不安，在学校坐课堂上还想着家里的事。
爹娘也很无奈，一个靠种地为生的农民家庭，要供备三个大学生都念出来，他们肩上该有多大的重担呀。累死累活一年扑腾在麦田里，打下的麦子也卖不了几个钱。父亲农闲时打点零工挣点活钱，母亲在家里养鸡养猪一天到晚没个闲，几年下来积攒的那点余钱，都花在姐妹几个上学的费用上了，孩子们过年的新衣服都舍不得填一件。家里两位老人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花钱的事还在后面。本来父母经过私下里商量，早就想跟麦子和她二姐两个交底，让其中一个退学打工挣钱，多少贴补家用。可麦子娘几次见到她们姐俩，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接到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麦子一声不响压在床底下。好几个晚上她辗转反侧 ，她何尝不想继续上学改变命运，然而一想到家里的境况她就低下了头。那天晚饭后，麦子当着一家人的面说她不想念高中了。全家人都一下子都愣住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
“麦子，爹没有本事 ，实在供不起你们三个念书的。要怪你就怪在爹头上吧”。爹爹掏出了烟袋锅，吧嗒吧嗒抽起来旱烟。
“麦子，其实娘知道你爱学习，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可是咱家里这条件……”娘说着说着，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不同意，我俩非得有一个人休学，我回家妹妹你继续上，姐挣钱供你。”
“姐，别说傻话了，在社会上闯荡，小妹这性格比你有优势。你还是安心复习备考吧。将来像大姐那样考个好大学，妹妹也替你高兴。”
“麦子，姐的好妹妹——”二姐一把抱住麦子，哭了。麦子用手拍拍二姐抽泣的肩膀，强忍住夺眶的泪水……
三
强子和麦子是一起玩大的童年玩伴。强子家比麦子家更穷，强子爹早就过世了，母亲和强子相依为命，靠着母亲做裁缝勉强度日。两家都在一条街上，平时上学强子路过麦子家门口喊一声 ，麦子就蹦蹦跳跳从院里出来了，两人一起有说有笑走向校园。后来到镇上念初中，虽然两人不在一个班，每逢周末回家，不管谁在的班级早放学，总要等上另一个放学一起走。麦子家有一辆破旧自行车，两姐姐骑过上高中后就留给麦子。强子和麦子同骑着一辆自行车，麦子跨上自行车带着强子走出校园飞奔上马路，一阵风就窜出去了，身后甩下一声声同学们的呼哨。
麦子和强子双双拿到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可他们因为家境都没去报到。强子去了附近的砖窑干活，而麦子则去了县城一家饭馆端盘子。
麦子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一大早就往县城方向赶，天快黑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在饭店什么也干，摘菜洗菜，端盘上菜，客人都散去后，收拾餐桌洗碗清扫。老板娘为了省钱店里只雇了两个女服务员。
第一天麦子给客人上菜，就有一个醉汉乘麦子没注意，装作无意中摸了麦子的手一下。麦子像触电一样赶紧把手缩了回来，并用眼睛狠狠地剜了对方一眼。后来她给老板娘说起这事，老板娘微微一笑说饭店里什么人都要遇，女孩子既要保护自己，也不要扫了客人的兴，他们可是咱的财神爷啊，说你两句摸你一下，也掉不了一块肉，见多了就习以为常了。旁边与她同龄的服务员也随声附和。麦子一声不吭，若有所思地默默摘菜洗菜。
那天中午麦子像平常一样在酒桌前来回穿梭，一个醉醺醺的客人拉住麦子，端着酒杯说只要喝下这杯酒，他会额外给她一笔小费。麦子笑一笑说她不会喝酒，还有其他客人要招呼。但客人拽着她手就是不松开，还说今天这杯酒你必须喝下，否则就不结帐。老板娘闻讯赶来说这妹子刚来确实不会喝酒，这杯酒大哥我来喝了。一旁的朋友也劝他喝多了不要闹了。但对方一把推开老板娘，声言这杯酒麦子如果不给面子，后果很严重。老板娘无奈地看着麦子。麦子这时反倒一脸镇静，她笑着接过对方手里的酒杯，冷不防泼到了对方脸上。对方勃然大怒，操起凳子就要砸向麦子。辛亏一起喝酒的同伴及时制止，老板娘再三说着好话，才没有让事态进一步发展。还没等老板娘发话，麦子当下就甩手不干了，骑着自行车气呼呼回了家。麦子在饭店干了不到三月，最后一月的工资也就打了水漂。
麦子到了强子在的砖厂干活来了。麦子为了多挣钱，不像其它女的在砖机前码砖，而是和强子一帮男劳力一样，推着小平车拉砖坯。强子路上看见麦子拉小车吃力的样子，常常过来在后面推一把。麦子回头看一眼强子，用手擦一把汗，又弯腰继续拉车往前走。
麦子一回家就往床上一躺，半天才听到娘喊她起来洗脸吃饭。饭后把碗筷一放，全身累的像散了架一下也不想动。娘说闺女啊你干的都是汉子们的力气活，你一个女孩家别把身子骨压垮了。麦子说娘没事，我能撑得住。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爹娘很高兴，当即就给上大学的姐姐邮寄过去了。
又到了收麦子的时候。只怕遇上阴雨天气影响收麦，砖厂专门放假两天方便大家伙抢收麦子。麦子一家麦地除了自己的责任田外，还承包了村里几户人家的麦地。麦子和爹娘拿着镰刀，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挥汗如雨弯腰割着麦子。麦子直起腰擦汗时，突然看见身后不知何时，强子拿着镰刀也在替她家割麦子。麦子问你家麦子收完了。强子说他家麦地不大，砖厂干活回来他和娘两个晚上就全部收割回家了。麦子递过毛巾，强子擦了一把汗又递过来。麦子微微一笑说就搁在麦垛上吧。两个人顾不上多说，弯腰开始割麦，只听见镰刀割麦一阵飒飒飒的响声，身后一大片麦子纷纷倒下。
麦子全部收回家后，当晚就变天了，一阵电闪雷鸣，大雨哗哗就下开了。麦子娘说多亏你帮忙，否则这雨一下还不知啥时才能收割完。说着话就要留强子在家吃饭，强子说他娘已给他做好饭了，说着就推门往家跑。麦子拿着雨伞赶上递到他手中。
麦子娘私底下对麦子说 ，我看强子那孩人挺好的，娘看出来他对你有意 ，你是怎么想的？麦子嗔怪道：娘，我和强子是从小玩大的发小，你怎么能往哪方面扯？娘似懂非懂地嘟囔道，好好好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由你吧娘不提了。
三
强子应征入伍。
麦子去了南方打工。
尽管相隔千里，他们两个不断书信往来。麦子在信里诉说着打工的见闻与辛苦，强子则讲述着军营里的故事。
麦子信中说，强子哥我有男朋友了。强子回信说我很快复员了，到时候带妹夫回乡我给你参谋参谋。
又是一年麦熟时节。强子已经被选为村长，这些天他特别忙，忙着组织家家户户收麦子，进行夏粮收购。还有一件事让他寝食难安，村里大面积种植的葡萄，因为今年雨水多丰收在望，销售商却乘机杀价，影响了农民增收创收的积极性。
如今一望无际的麦田里，再也看不到麦农们带草帽拿镰刀弯腰割麦子的情景，一台联合收割机穿梭于滚滚麦浪间，金黄色的麦穗顺着传送带进入脱粒机箱，身后一簇簇麦秆被粉碎还田……
一辆小车在麦田与麦田相间割的一条马路上飞驰，在麦子家门口停下，一身时髦靓装的麦子一下车，尤其是身后多了一个西装革履的帅小伙，立马引起村民的围观。
强子闻讯赶过来，一看见麦子这身打扮都几乎不敢认了。笑着说这是咱们的麦子吗，咋猛一看像城里的那家公司的白领，真是稀客啊!麦子早已摘下墨镜，笑嘻嘻朝强子胸上擂了一拳，就你长着嘴，再变还不是土生土长的麦子？说着话一把拉过那个年轻帅哥，来来来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长的质检技术员，听说咱们这里种植的葡萄非常好，专程过来考察来了。这是我们村最年轻的村长强子 ，你俩认识一下。
强子一把握住技术员的手，激动地说:还是麦子妹妹有眼光，多帅的妹夫，可把你们盼来了，我说树上喜鹊一直喳喳叫，原来是贵人到了，这下乡亲们葡萄有希望了。
麦子一脸惊愕地嗔怪道:强子，你……你你刚才说什么？
年轻帅气的技术员也脸红脖子粗，连声说:强子哥，你误会了，麦子姐经常给我说起你，她这次回来一是为了村里的葡萄园，另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要确定你们两个人的事。
强子一时语塞，怔怔地看着麦子，看得麦子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麦子，先招呼客人，你俩有话以后慢慢说。”麦子娘端来茶水，麦子很快恢复平常的笑容，不停地给一屋的乡亲们倒茶敬烟，忙得不亦乐乎。
四
又是一年麦收时。
作为优质葡萄种植基地，麦子所在的葡萄酒厂和村里正式签订了合作协议，酒厂的老总专程从南方赶过来，出席了欢快隆重的签字仪式。
“乡亲们，酒厂老总说了，将来还要扩大葡萄种植规模，在咱们村准备建一个葡萄酒分厂。乡亲们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强子热情洋溢的总结陈词，引来看台下村民们的阵阵热烈的掌声。
“麦子，麦子——”台下的乡亲们突然异口同声地喊着。
麦子大大方方接过话筒，春风满面地走到台前说:“我是咱村出去第一批打工妹，这些年在外吃了不少苦，但也让我逐渐成熟自信。乡亲们，过去我爹梦里都盼着有一个男娃，可现在我要告诉大家，只要勤奋努力，女孩一样可以活出精彩人生。”
台下雷鸣般的掌声久久不息，看着自家的姑娘这样出息，麦子娘忍不住流下了欢喜的泪水。
“麦子，你和强子的喜糖，我们什么时候才吃到啊？”台下有人高喊。
“很快的，待咱村的葡萄酒厂建成酿出酒那一天，就是我们的大喜之日，到时候咱们村的葡萄酒，就是迎宾的喜酒。”
强子抢过麦子的话筒，一席话让会场气氛达到了高潮。接下来会场变成村民们欢乐的海洋，乡亲们自编自演的喜庆节目，让整个村子都回荡着欢歌笑语。
一片片金黄的麦田泛着滚滚麦浪，一阵阵麦香充溢在大街小巷。
麦子熟了，处处是欣欣向荣的新农村新气象。
麦子和强子的好日子，一天天临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