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老于的世界（四）
我们，或许有不同的世界。
“被我杀了。”
老于说得轻描淡写。
我头皮一阵麻。有东西开始在胸腔里翻腾，像要顶开壶盖的沸水。
“为什么？”
他像是没听到，还是低着头，看起来淡漠，平静。目光聚焦在桌面的某个点上，一动不动，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顿觉毛骨悚然。
那应该还只是一个孩子！
脑子里拼命地告诉自己冷静，要理智，要客观中立，心里却有个声音叫嚣着“变态！”
沉默像一条蠕动的虫子，爬过我们，留下粘腻的液体横亘在中间。
我有些恶心。想站起来换换脑子，却被一连串的疑问压得站不起来。如果身体里可以住进去猫，此刻该有数不清的爪子在我体内撕挠。
“老于，你为什么会……？”
“……她不是我女儿……”他拦住了我的问话。
等等，刚才他说儿子不是亲生的，现在又说女儿不是亲生的。所以两任妻子都背叛了他？他第一次杀死了孩子，第二次杀死了妻子？
我震惊得不可思议！
老于依旧盯着铁桌板，一脸漠然，让我怀疑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可是，他的双手还是出卖了他。
那双手在他平静的目光下，被交叉搁置在桌面上，握成了拳头。因为太用力，关节分明，指节发白。不知什么时候，指甲已经嵌进了肉里。
掩饰，从来只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我有病。”
老于终于还是打破了沉默。
“什么？！”
他又不说话了，在想什么。可是没过几秒，他猛然抬起头，松开右拳，一把抓住铁桌板的外角，试图探过身子来对我说：
“他们说，他们后来鉴定出来，那是我的孩子。可是，我知道他们在说谎！他们就是在说谎！他们故意弄了假报告来骗我！”
他的眼神坚定，语气不容质疑。
“他们是谁？”
“警察啊！”
“警察为什么要骗你？”
老于上下嘴唇呡在一起，眯着眼睛看着我。过了十几秒，呼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瞟了一眼我身后的门，低声说：
“你还不知道吧？我前妻他爸那会儿可是咱这儿公安局的局长！弄个假报告算个啥？”
说完他嗤笑了一声，斜眼看着我。
然后，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戏谑。
我终于站了起来。
老于是故意的。他故意这样颠三倒四，故意前言不搭后语，故意漏洞百出。
这些充满疑问的事情，就像挂在头顶的鱼，而我就是那只盯着鱼的猫。无论怎么蹦哒，都够不到鱼。因为，鱼不是用来吃的，只是在逗猫玩。
我决定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是故意不配合我。
否则，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怎么解释？
什么世仇？放毒？不是亲生的？！
听听，多像个吸引人的故事。
如果他真的杀死了那个孩子，怎么会没有坐牢！
这大概，是这个故事里最大的bug。
“你的确有病！”我忍不住嘲讽道。
他翻起上眼皮，看着我，嘴唇动了一下。我毫不回避地盯着他，半晌，老于终于缓缓低下了头。
“姐，你过来一下。”小李在门口喊道。
我走出去，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你快看看。”
那是一份案卷，不厚，纸页发黄，笔录里全是手写的字迹，有些字迹已经褪色了。应该是十多年前的，现在的案卷里多是打印的资料。
忽然，我愣住了。
眼前的东西，惊得我瞪大了眼睛。
“……经鉴定，于XX确诊患有严重抑郁症，精神分裂性障碍……”
落款时间是，一九九零年九月三日。
我回头看了老于一眼，又看看手里的案卷。名字，没错。身份证号，也没错。连照片也能看到老于年轻时的影子。
我忽然有些害怕起来。
站在门口，示意小李去帮我收拾东西。脑子里过电影似的回忆着刚才和老于谈话的情形，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说过的话。
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再次袭来，心底忍不住发抖。
老于站起来要走时，我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你女儿当时多大？”
老于顿了一下，说：
“七个月。”
一九八八年的冬天，老于新婚不久，妻子怀孕，生了个女儿。忽然有一天，老于非说孩子不是他亲生的，发狂一样掐死了七个月大的婴儿。预审关了一年多，鉴定结果是老于患有精神分裂症，犯罪时完全无刑事责任能力。出来后，前妻和他离了婚。住院治疗了一年多，就回家了。后来有人把杨芳介绍给他，很快两人结了婚，还有了儿子。
后来我才知道，老于这么多年一直在吃药。依靠药物，他才得以维持这样平常安稳的生活。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每天小心翼翼地，为了不碰到那个定时键。
出事前，他不知为什么停了药。
于是，炸弹爆了。
后来，我经常在想，在老于眼里，是不是有另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