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红：阿秀的故事
“江总，来打麻将啊。”
傍晚，江晓提着簸箕正往垃圾桶中倒时，听到女人喊声。他抬头看去，只见阿秀与邻里的几个女人站在不远处老太太家的院子里笑得灿烂。
“我不会啊。”
“吆，这么大公司的老总，不会打麻将，是不愿意跟我们打吧？”阿秀揶揄道。
江晓憨厚的一笑，也不答话，径直回到屋子。他刚看了一会儿书，阿秀的男人拄着拐杖站在门口。他起身问道：“王大哥，有事吗？”
男人依旧站在门口，费力地从上衣口袋里掏烟。江晓见状拿起办公桌上的香烟走过去递给他一根。
男人点燃香烟抽了一口，萎靡地说道：“也没什么事。就是……”
江晓见他欲言又止，柔和地说：“脚伤好些了吧？大家乡里乡亲的，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男人这才说道：“就是我工伤的事，公司什么时候能把钱赔给我。”
“喔，这事啊。住院的全部费用公司已经付了，另外公司给大家都上了工伤保险，你这个事情胡主任正在办呢。他好像去打麻将了，明天你再找下他吧。”
男人有点失望，嘴中咕哝着什么，拄起拐杖缓慢地离开。
江晓复又坐到办公桌前，拿起书翻了几页后放下。刚来的男人令他思索着近日来发生的一些事。
男人名叫王金龙，起初江晓并不知道，这还是男人的老婆阿秀提起的。半年前，江晓亲自带队的XX镇工程项目部设在阿秀所住山脚下的村中。闲日里一来二去，江晓与村中的一些人熟悉起来。项目上有些零碎的杂活需要人来做，但村子里除了老幼守护，根本看不到青壮年。江晓为此几日烦恼，与隔壁老太太提及村子里有没有人愿意到项目上做些临工时，不想阿秀自告奋勇。于是江晓给了阿秀一个负责人的名头，并将她的日工资相比其他人提高二十块。
阿秀的工作态度令江晓很满意，每日早七点准时上工，下班后主动问第二日的工作内容。虽然阿秀叫来干活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一帮妇女，但没有偷奸耍滑的，况且阿秀干活卖力，其他人自然也尽力。
江晓平常与阿秀的交谈并不多，直到有一日外出。事情上溯到江晓瞎管的另外一个项目因为项目经理的突然离职，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顶上。而主管项目的乡长暴跳如雷，言道明日必须全部完成种植工作，否则政府将接管，后果自负。介于此江晓只得亲自前往。项目地离他所在的大本营有五十公里路程，为了平息乡长的怒火，他从大本营所在的村中调集了能调的人力，安排三部车送往，自己亲自驾车带路。当然人力是通过阿秀凑来的，清一色的中年妇女。
一早去往异乡的路上，江晓笑着对坐在副驾驶的阿秀说：“秀姐，你知道宋朝杨家将穆桂英的故事吗？”
“没念过多少书，你说来听听。”阿秀饶有兴趣地答话。
“话说历史上的北宋啊，虽然统治着我们中国现在大部分地方，但却老是被隔壁的辽国欺负。欺负得狠了，老话讲，狗急了还跳墙呢，于是朝廷里有一位叫杨业的武将，带兵反抗，这仗打着打着啊他自己还有他的几个儿子都死了。还好他的第六个儿子生了个孙子叫杨宗保，这个杨宗保呢娶了个媳妇叫穆桂英，这媳妇那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一身的武艺。这一年呢，辽国欺负上瘾了，又来了。朝廷没人敢反抗啊，没办法，皇上还是指望老杨家。穆桂英带着一帮女将出战，打得辽国那是满地找牙。”
“这么厉害？”诚然，阿秀不了解历史，何况江晓讲得还是稗官野史。
“就像咱们现在遇到的情况，秀姐你带着女同志们去种树，干得漂亮点，让那帮领导看看。”
阿秀还没接话，坐在后排的女人嗤笑道：“哎吆，江总，我们这帮老女人还能招你这么待见。”
“江总，你不用担心，虽然我们是一帮女的，但我们会尽力的，乡长也是人。”阿秀说道。
江晓没有答话，只是露出欣慰的笑容，他要的就是这效果。
到了项目地，已有一群人在等候，施工经理迎上来。江晓问：“调的人数够吗？”
“来了八十二个，还差十八个，这些还都是高价请过来的。”施工经理表情复杂地回话。
“好！办得挺好！辛苦了！加上我带来的人，按政府的要求够了。你把五个片区，每区分二十人。争取今天全部拿下。”说着，江晓紧握着施工经理的手。
阿秀看着施工经理招呼众人分派任务，挨着江晓小声地问道：“江总，我们干什么活？”
江晓看出她的怯场，微笑着说道：“秀姐，你把带来的人放到第五区。记住，你不用亲自干，巡视就好了。”说完，他叫来施工经理又交代一番。
阿秀没懂江晓的意思，待到施工经理走远，又小声问道：“我不懂什么叫巡视啊。”
“巡视就是，你在这几个区……”江晓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就是山上各处走走，看看他们活干得合不合适。别担心，你在XX镇做得很好，有经验的。看到不对的，你指导他们，有不听的，你跟刚才的施工经理讲是我说的。当然，这要辛苦你满山跑了。”
“喔，我明白了。好吧，听你的。这不让干活，还有点不适应呢。”阿秀笑着说，难掩心中的喜悦。
到了下午三点多，江晓接到留守XX镇项目的贾老师电话。出事了！贾老师带着一帮工人在山顶接引水管时，不料独自探路的阿秀老公滑倒了，已经送到医院，初步检查是粉碎性骨折。
江晓听罢一阵揪心，他还不清楚阿秀是否知道这个消息，他坐在半山腰的项目部办公室里思考事件应该如何善后。
没过多久，阿秀等众人下山。施工经理兴奋地告诉江晓，种植已经全部完成。江晓当即站起来，嘱咐了几句，便开车返回伍子镇。
看着褐红满面、汗流浃背的阿秀，江晓调大了车内空调冷风。
“江总，你热吗？我怕吹空调，这风好冷啊。”阿秀靠着座椅柔软地说，似乎是累着了。
“呀呀，我们热死了，江总就这样开着吧。阿秀大小姐病又犯了。”后座的女人嚷嚷着。
“都一把年纪了，还大小姐呢。行吧，那就开着吧。”阿秀露出一丝笑容。
江晓紧皱着眉头，车开得飞快。等上了高速，他更是加足了油门。
“你怎么啦？开得太快了。”阿秀一直歪着头看着窗外，待到身后传来女人们的鼾声这才转过头看向江晓问。
“你老公王…刚不久在项目上伤了脚，已经送到医院了。”江晓说道，眼睛仍注视着前方，想着阿秀该是要责怪了。
“王金龙。名字起得挺亮的，就是干活不像个男人。他哪回上山不受伤呢？别人家一点事都没有，他去砍个竹子都能砍到手。上回去伐点树，结果呢，树倒了砸了他腰，在家歇了半年……”阿秀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对老公受伤的事似乎习以为常。
江晓默默地听着，心下懊恼昨晚不该不听阿秀的话，她老公外表看起来长得高大威猛的，其实山里的活根本干不了。
阿秀接着说道：“昨晚你请他到项目部，我就跟你说了，那接管的活不适合他干。你们还当我是瞎说，听不得。这下好了，给公司添麻烦不说，还要连累你了。”
“不要紧的，意外之事谁又能料定呢。”江晓这才说话，索性把心中的疑惑问出：“你说他干不了山里的活，他不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吗？那要怎么维持生活呢？”
“是啊，我跟他是一个村的。现在他年纪大了，也不用干什么农活了，儿子结婚了，女儿也有工作，过日子的钱还是有的。其实他回家也没几年，一直在国外干活呢。连家里的房子都是我找人盖的。气死我了。”阿秀说这话时，仍然是轻柔的口吻，只是脸上挂着愠色。
“喔，这也难怪了。你家那么漂亮的房子都是你一个人置办的？你真厉害！花了不少钱吧？”
“嗯，一百多万吧。”
“嚯！这么多，早些年拿这钱在城里买房，现在值钱了。”江晓惋惜道，想起了自己。
“就是嘛。当时太年轻了，要是在上海买了不就好了。”
“你怎么会到上海买呢？最多也就是在杭州啊。”江晓奇怪，这女人开口就是上海，对一个村姑而言上海不是很遥远吗？
“我年轻的时候在上海打工啊。当时我跟他都在一家外企里，韩国人开的。那时工资不少拿，工作也轻松，还有周末呢。”阿秀忆起青春，脸上焕发着芳华。
“那后来怎么回家了呢？”
“都是怪他嘛。公司派他到国外干活，结果呢他也不跟我商量下的，自己答应了不说，还把我工作辞了，让我回老家照顾孩子。我当时气死了。后悔当初没好好念书，嫁了这么自私的男人。”阿秀对往事历历在目。
“那你……怎么会嫁给他呢？”
“傻嘛。年轻时候什么也不懂，后来跟着村子里的人一起外出打工才知道。那时就知道种地，我家里条件还好，爸爸是村支书。可农活总要干啊，家里就我跟妹妹两个女孩，爸爸老是请他来帮忙……”阿秀说到这，闭上眼睛，头又歪向窗外。
江晓哈哈大笑，说道：“帮到最后，你就以身相许了。”
“是啊，亏大了。唉，老了，说这些没用了。”
“你不到五十吧？怎么就老了呢？”
“快五十了，还不老啊？哪能像你呢。”说着，阿秀拿手机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给儿子的，一个是给女儿的，简要说了下王金龙受伤的事。
下了高速后，江晓接到贾老师的电话，王金龙需要住院动手术。他问阿秀：“秀姐，要不要直接去医院？”
“不用了，她们都要回家呢，省得说话。他要住院的话，我得回去收拾下衣服。”
到了地方，坐在车后排的三人星眼朦胧地下车。江晓打开车后备箱，卸下工具，帮送到阿秀家门口。他问道：“你要怎么去医院呢？我送你去吧。”
“不用了，儿子下班了会开车回来接我。对了，你把身上的褂子脱了吧，不是袖口破了要找人补吗？我得空给你补上吧。”
江晓想找个理由推脱，只是开玩笑的话，现在收回，反而不好。他脱了外衬衣递给阿秀。看着阿秀走进屋内，这女人的背影哪像五十人的呢？
他正想到这儿时，贾老师在屋外说道：“江总，我去钓会儿鱼了。”
“啊？喔，去吧。晚上有雨，早点回来。” 江晓回过神来，听到隔壁老太太家的麻将声起，他不禁露出了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