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等待黎明的潮湿夜晚
时间还早,至少闹钟没响。李昂看了看时间,才五点钟,天已经亮了。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后背湿漉漉的,脑袋也不太好受。昨天,他去旧货市场摆摊,本来想要卖点旧书的,但是无人问津。最后,只好用十六斤小说(其中包括六位诺贝尔奖得主的大作)与隔壁摊位的老头交换了一台电风扇。现在,这台疲惫不堪的电风扇在持续运转八小时之后,终于寿终正寝了。李昂仔细研究了风扇的结构,把扇片拆下来又装回去,结论是多此一举。他对机械一窍不通,按别人的话来说,就是有点低能。他修不好风扇,就开始冒汗,本来天气就热,这样一折腾,搞得睡意全无。到七点钟,要上班了,窗外开始变得嘈杂起来。李昂抱着电风扇出门,热风扑面而来,不禁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楼下的早餐店有两家,一家卖肠粉,一家卖包子。今天肠粉店关了门,一张写有“旺铺转让”的通告贴在门口,被风掀起来一半。李昂把通告按回到墙上,发现纸张已经泛黄。这使得他有些惆怅。从味道上来说,隔壁的包子是绝对不能与肠粉相比的,但是他上次吃早餐是在什么时候?他根据纸张的破损程度,推断肠粉店倒闭是发生在半年以前的事情。去年,李昂从大学毕业,混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文凭,然后到这里租了一间房。那个时候,楼下有鸡蛋肠粉,虾仁肠粉,牛肉肠粉,再贵一点的他就不知道了。后来他开始跑外卖,每天睡到九点,这个时候早餐店已经关门了。想到这,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就包围了他。
李昂抱着电风扇走进包子铺,点了一份小笼包。包子不难吃,但是有种若隐若现的腥味,像鼻血。食客稀稀拉拉的,两三个人缩在墙角,被醋瓶挡住了脸。过了一会儿,一群老头晨练结束,叽叽喳喳地拥进来,在李昂对面坐下。他们讲粤语,潮州话,或者其他种类的方言,反正李昂听不懂。他只好听老头随身携带的收音机,听从来不看的早间新闻。情况无非是这样的:在鸡山区,一个年轻人跳楼自杀。在环城南路,一个女人深夜被车撞死。不过,最后一条新闻很有意思,是一条悬赏通告,说有个连环女杀手在三天之内杀害了六个男人,手法相似,都是一刀毙命。警方在详细描述凶手体貌特征之余,提醒市民提高安全意识,近期不要轻易到偏僻的地方去。
李昂走在大街上,心里还想着那个连环女杀手。她是个复仇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一袭黑衣,眼神冷酷,杀人从来不用第二刀。想着想着,关注点就偏了,他想她的大腿怎样的雪白,她的乳房怎样的丰满,死在她手上的男人是怎样的幸福。李昂微笑着穿过马路,怀里夹着的电风扇也不觉得沉重了。
修电器的地方在花鸟市场,从早餐店出来要走几百米到路口坐公交,然后在老城区下车,最后还要穿过一片地摊,李昂这只电风扇就是在那里换来的。其实这个地方他去年陪苏菲菲来过,对一盆紫红色的多肉记忆犹新。那段时间苏菲菲要考研,就搬过来跟他住,一方面当然是出于经济上的考虑,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李昂还没有找到工作。正是因为他整天无所事事的,才在苏菲菲的指点下学会了做饭。他辩解说,我不是游手好闲,我写小说,可以出名的那种。但是苏菲菲不相信。后来她让他养花,种多肉,据说好养活。李昂跑到花市,买几盆多肉回来,每天做饭,写作,浇花,一开始觉得这样挺好的。后来多肉死了,他把它们挖出来,整个根部都已经腐烂了。苏菲菲说他不会浇花,哪有给多肉天天浇水的。李昂说哪有,我一直按照十天一次的频率来,一准是生了虫病。
这只电风扇是杂牌子,李昂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修。兜兜转转,穿过制作铁器的小作坊,在花鸟市场随便找了家卖电器的,里面只有一个焊工蹲在地上,拿一支焊枪,火花滋滋作响。他说你们这修电风扇吗,帮我看看还能不能用。焊工没听见,火花噼里啪啦地跌落在地上。他还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片刻以后,焊工摘下面罩,是个青年人,跟李昂一样大,或者更小一点。他接过电风扇,随便瞟了一眼,就说不能修。这种老古董坏了就坏了,再说现在谁还用风扇啊。你们外面不是写了能修嘛,怎么到我就不行了呢。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你要装空调吗,我们可以上门服务。我不装空调,我就要修这只电风扇。我说不修就是不修,你把这破烂玩意扔出去别挡了我的路。
李昂说电风扇我不要了,我买一台新的。焊工指了指里屋,货架上摆放着花花绿绿的几排电风扇。李昂走过去,伸手取下一只,捏着一片扇叶,轻轻一拨,一圈,两圈,三圈。本来扇叶有个图案很好看,像圣诞树,但是一转起来就变了样,他忍不住多转了几圈,直到指尖蒙上薄薄的灰尘才把风扇放回去。这时候焊工停下了手里的活,李昂回头去看,只见他捂着眼。你的眼睛没事吧?没事,有点酸。真的没事吗?真的没事,我只想休息会儿。他走过去,焊工依旧捂着眼,面罩被扔在地上。我看你抖得厉害,没什么问题吧。焊工不说话,眼泪从指缝间流出来,看不清楚颜色。这倒是让李昂想起来他的父亲,在他七岁那年,父亲在工地上睡觉,被人用弹弓打瞎了一只眼。他说我扶你起来,焊工说我只想哭。他说,你想哭就哭出来吧,电风扇我不要了,然后小心翼翼地退出门,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焊工说你的风扇不要啦,他说我不买了。我是说你拿到这的破烂风扇还要不要了。我不要了,扔掉了。
2
从订单来看,那家伙不仅是个宅男,说不定还是个胖子。他要了一份鸡腿饭,大份炸薯条,配两瓶可乐。李昂觉得他肯定是个啃老的废物,或者就是危害社会的无业游民。这一点很容易得到验证,因为他对那家伙住的地方有印象,那是城中村的边缘,有很多租金便宜的住房。去年毕业的时候他去那里看过,一度产生过在此定居的想法。
李昂去肯德基取餐,有两个骑手已经排在他前面了。很快他们开始打起来,李昂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谁踩了谁的脚,也可能他们本来就是仇人,这次相遇正好一决生死。肯德基前台的女店员对此手足无措,店里的顾客也不嫌事大,纷纷开始起哄。两人越打越激烈,其中一个顺手抄起椅子就砸过去,正好砸到对方的脑袋,那人一声不吭就倒了下去。打人的骑手见势不妙,便夺门而逃,骑上电动车一溜烟跑了。店里乱作一团,有人大声嚷嚷报警,更多的人在哭。原来这里有这么多小孩。李昂被哭声搞烦了,走到取餐台,但是女店员害怕得发抖,他一连说了几遍,这女人都像听不见似的。他说,你害怕什么?你是害怕我吗?人又不是我打死的,我赶着送餐,耽误了时间你负责啊。
从肯德基出来,李昂觉得心情糟透了。时间还剩两分钟,而现在正是晚高峰,如果不走捷径的话,到目的地怎么说也要十五分钟。那死胖子肯定会给差评的,他们这种人心眼最小了。这样想着,他干脆故意磨磨蹭蹭的,经过报刊亭的时候,还特意停车去买了一本杂志。现在这个年头,纸媒的日子不好过,报刊亭这种旧事物也迟早会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他在路边坐下,开始翻看目录,在一个无足轻重的栏目找到自己的名字。这篇小说讲的是一个复仇故事,女杀手苦练功夫,最后终于手刃仇敌。故事不仅烂俗,而且毫无艺术价值,但是这种三流小刊物就是喜欢。年初他投了稿,两个月后收到稿费,一共七百五十元。在此之前,他给其他杂志投稿,无一不是石沉大海。
李昂接订单的时候天还没黑,现在已经是华灯初上了。那家伙住的城中村路况复杂,他照着门牌号和定位找了好久,没有找到。经过一幢七层小楼的时候,新闻联播的结束曲正好响起,一楼的油烟机往外喷出烟气,麻将噼里啪啦的碰撞声从楼上传来。他循声抬头往上看,有个人正趴在七楼阳台上。准确地说,他是跨坐在阳台护栏上的,一条腿已经迈出阳台,悬在了半空中,好像随时都会摔下来。李昂记得以前跟苏菲菲出去放风筝,有一次风太大结果把线给吹断了,那风筝就像跳水运动员一样,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最后以标准的自由落体运动栽下地来。现在的情况虽然类似,但是人可比风筝重多了,况且这里没有风,所以他跳下来的姿势一定不怎么好看。
他朝那人张开了双臂,想要大声喊出来,嘴巴张开以后却发不出声。那人同时也发现了李昂,迟疑了一下,没有跳下来。但是他的屁股还坐在护栏上,这样太危险了。要是砸到行人,或者有心脏病人受到惊吓,总是不太好的。李昂突然有一种被赋予使命的感觉,想要去拯救此人,把他从阳台拉下来,左边给一耳光,右边给一耳光,告诉他自杀简直就是一件给别人添麻烦的事情。想到这,他的脚步已经踏在了楼梯上,爬到四楼或者五楼的时候,好像看到有东西往下掉,然后砰的一声响起,迅速被麻将的碰撞声掩盖。李昂趴在楼道窗台,探出头往下看,下面只有几个白色塑料袋,正在被风卷离地面。他扭头往上看,幸好那个人还坐在阳台,已经有一只脚收了回去。兄弟你坚持住啊,好死不如赖活着,一定要等我上来救你。那人也发现了李昂,说,你有钥匙吗,我不开门你怎么进来?也是,人一旦血气上涌,脑筋就变愚钝了,特别是对李昂来说,他非但不聪明,而且还比较低能,连给花浇水都笨手笨脚的。那人叹了口气,把另一只脚也收了回去,然后对他说,你上来吧,我给你开门。
李昂一口气跑到七楼,七楼只有两个房间,左边门上贴着春联,右边门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广告。他在想那个人住在左边还是右边,又想刚才的阳台到底在左边还是右边,然后贴着小广告的门就打开了,一个眼镜男探出头来,说你是送外卖的吧。废话,我穿成这样当然是送外卖的。
李昂进了眼镜男的房间,原来他是个作家。你怎么知道我是作家?这多简单,你一不出门,连治不孕不育的小广告贴满了门都不管,二不长肉,多大个人瘦得跟猴子一样,还有事没事喜欢往阳台跑,不是作家是什么。眼镜男一拍大腿,兄弟你看人真准,这是我的名片,有用得到的地方,一定在所不辞。李昂想这人真虚荣,还给自己弄了名片。他接过名片,知道这人叫杨中,二十四岁,写小说的。他说我也写小说,我们算是同行了。杨中激动得双眼放光,哆嗦着给李昂点烟,他抽红塔山,手指被熏出落日的昏黄。李昂不抽烟,说肺不好。这是事实。他毕业以后,有半年的时间没有工作,在此期间,他开始酗酒,每周一次或者两次,同时基本不运动。半年以后,面试的公司组织体检,李昂被查出患有胆结石,住院期间又莫名其妙染上病毒性肺炎,结果一直没好彻底,断断续续地咳嗽。他一度怀疑肺部出了更大的毛病。这种猜疑来自于一条新闻,说有个大学生每天抽烟,结果肺部严重纤维化,每次呼吸都觉得疼。面对记者,他眼里带着恐惧,还有悔恨。这让李昂久久不能忘记。他很想知道后续,但是一直没有报道,可能那个大学生已经死掉了。
杨中点上一根烟,说其实抽烟也没意思。是啊,许多事情都挺没意思的,比如你跑到阳台上装腔作势要跳楼,在我看来简直无聊透顶。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跳下去吗?杨中站起来,指着墙壁上的挂钟说,我五点二十点了外卖,到现在三个小时,送餐员永远还在路上。李昂把手里提着的餐盒放到桌上,说这是你点的吗。杨中看了一眼订单,说是我。靠,老兄,我还以为你是个胖子呢,没想到这么瘦。你不会因为我迟到了一会儿,就想不开要跳楼吧。
杨中有点生气。但是狼吞虎咽一番以后,李昂觉得他气可能消得差不多了,毕竟自己刚进门时,他的眼神可是充满了希望的。杨中啃完最后一根鸡腿,把骨头扔进烟灰缸,随便抹抹嘴,然后躺在沙发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李昂说你现在不想自杀了吧,他说我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想法。就刚才,我在楼下,你把两只脚悬到阳台外面,如果不是我快了一步,只怕你现在已经摔成肉泥了。杨中打了个饱隔,说,我那是在找灵感。什么灵感?亏你还是个写小说的,怎么连这也不知道。李昂说我确实孤陋寡闻,搞不懂这是什么操作。虽然说很多作家都有怪癖,有人喜欢在喝酒以后写作,有人喜欢花钱找小姐,在她们身上汲取灵感,但是也没有谁会用跳楼找灵感啊。
杨中没有回答,而是对他说,你觉得我够不够失败?老兄,就是比惨也轮不到你吧,李昂反驳说,同样是写小说的,我迄今为止只有一篇上过三流刊物。按照他惯常的做法,比如面对父亲还有亲戚时,他会适当地夸大其词,吹嘘在哪哪发表过作品,总是三句话不离作协。但事实是,他的写作生涯的确惨淡无比,几年以来,包括那篇投给三流杂志的垃圾文章,所有呕心沥血创作的小说,说实话,水平都相当一般。杨中说,我也写了好几年,连你说的三流刊物也瞧不上我,看来我还不如你呢。李昂只好接着说,我的大学很垃圾,三本,毕业以后没有工作。啊那你可够惨的,哈哈。你笑什么?不不不,我是说,虽然我比你好一点,学校在全中国能排进前二十,不也一样没工作嘛。
李昂说,不谈这些了,给我一支烟。你不是有肺病吗。我说肺不好,不等于有肺病。他有段日子没抽烟了,马上就咳起来,一开始是喉咙发痒,就像有小虫钻了进去,后来小虫爬到气管,正在往肺泡蠕动,咳嗽就停不下来了。杨中说你别抽了,我们去吃点烧烤。你不是刚吃过饭吗。我饿。我怀疑肚子里有寄生虫,把营养全给抢走了,所以我看起来这样瘦。
他们出了门,时间是晚上九点,对烧烤摊来说还为时尚早。杨中又提议去洗脚,李昂说没有这个习惯,不如去喝点酒。路过便利店,他们去买酒,但是都没带钱,只好一人揣一瓶啤酒溜了出来。啤酒不好喝,没有麦香味,口感也一团糟。杨中说就这样吧。他们来到河边,找一只长椅坐下,很快把酒喝完。河水不干净,飘着厚厚的油污,空气中弥漫着水草的腥味。李昂说想吐,趴到河堤上干呕,但是吐不出来,反而更不舒服了。水面的油污冒着绿光,苍蝇围着一块漂浮物打转,这些场景使他想到人的死亡。就在他快要吐出来的时候,有女人的求救声从远处传来。
沿着河堤望过去,他看见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杨中说我们去看看吧。他们走过去,可是什么都没有。河边只有远处高楼照过来的微弱灯光,成排的树影,还有遍地的垃圾。你看到了吗?看到了,你呢?我也是。我看见一个女人正在被抢劫,她的包里有一部手机,六百元现金,还有一枚戒指,那是他丈夫刚送给她的。杨中说。
可是,李昂要如何对他讲,他所看到的,分明是一个女人从包里掏出小刀,然后把三个男人给割了喉呢?
3
住在顶楼有一点不好,就是热。尤其对南方来说,夏天无疑是漫长而痛苦的一场折磨。李昂所居住的房间在七楼,刚好是法定的不用安装电梯的最高层数,像这样没有空调没有电梯的楼房,在这座城市多如牛毛。有时候天气太热,他索性就不出门,打游戏,或者看电影。
但是今天不行。早上下了雨,风也很大,结果屋顶开始漏水。一开始,灰白色的天花板上冒出来青色斑点,从针孔大小慢慢扩大到硬币大小,然后水珠就滴答滴答往下滴落,刚好落在他的键盘上,从按键缝隙间渗透下去。他开着电脑,却跑到阳台看雨。雨从南边的海岸斜打过来,被风裹挟着在空中旋转,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对面阳台还晾着衣服,此刻铁丝上的一只乳罩已经被吹了下来,一边还被夹子挽留,于是在风中以诡异的角度与地面保持平行。他还记得住在对面的越南女人,黄头发,相貌平平,个头不高。他毕业后搬到这里来,越南女人就已经住在对面了。他进过她的房间,去索要苏菲菲被风刮走的帽子,那也是一个狂风大作的白日吗?她的房间光线昏暗,家具陈旧,带着一股若隐若现的霉味,阳台上还有半簸箕发白的咸鱼。
等到李昂发现电脑进水,已经于事无补了。他抬头望着有若霉斑的漏洞,感到束手无策。下午要出门,先修电脑,再送几单外卖,还要联系补屋顶的。房东看了发去的视频,一直没有回应,这使得他有些恼火。本来,苏菲菲给他报了一个创意写作班,下午是第一堂课,在新世纪书店,可以免费试听。但是现在他要补屋顶,还要考虑把电脑修好,尽管这台老式笔记本唯一的用处便是打字。
出了门,没有想象中那样热。雨后凉风拂过,很是舒服。李昂住的地方在郊区,要步行十分钟或者骑一辆共享单车,到最近的公交站台乘车,然后再换乘一路才能到达市区。去年冬天,刚开始考虑跑外卖的时候,苏菲菲借钱给他,从同学手里买回一辆二手雅迪牌电动车,虽然跑不快,但是便宜耐操,手感不错。可能是刮了风的原因,楼下车棚里一片狼藉,李昂转了半天,没有找到那辆雅迪电动车。后来好不容易在墙角找到,后视镜已经碎了,骑上车,发现电瓶没了电。
新世纪书店在城中村对面,昨天李昂刚好去过城中村,还记得离书店几百米的地方有一条河。按照计划,他要在新世纪书店下车,听一堂写作课,然后再去修电脑。当他走进书店的时候,里面并没有什么人,只有许多背着大号旅行包的游客围在巨大的书架前拍照,一个导游摇着红旗指挥他们。书店很大,地下有一层,地上还有两层。他从一楼逛到负一层,又来到二楼,到处都是游客。书架上摆放的书包装倒是精美,随手抽下一本,讲管理的,作者比尔盖茨。他来到文学区,想随便逛逛,转了两圈,找不到什么好看的书。
一个男人戴着鸭舌帽,站在书架前看一本书。李昂觉得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他经过男人身后,余光去瞟他捧着的书,因为近视只看到一些密密麻麻的字。男人注意到身后有人,转身来看,与李昂四目相对。啊,是你。杨中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新世纪书店根本就没有开什么创意写作班,这根本就是一个无聊的恶作剧。我也是被捉弄了才过来的。杨中说。
昨天,或者是前天,苏菲菲给他打来电话,他们讲了一会儿,开始吵架。到凌晨三点的时候,他说,我们休息一下好不好。苏菲菲不听,哭了起来。他说做女人真好,想哭就哭。苏菲菲打来电话,主要是商量复合的事,他一开始很高兴,觉得好运就要来了,从冰箱找出一瓶啤酒边喝边讲。苏菲菲说,你不爱我了。他说哪有,我每天都想你啊。后来他们开始回忆往事,从第一次约会讲到分手,然后就吵了起来。苏菲菲在挂断电话前威胁他,如果不能在她生日那天准备一个惊喜的话,就永远不要想着见面了。最后,她说,有个创意写作班很不错,已经给他报了名。
作为一个恶作剧,这种形式未免有些无聊。杨中还不知道李昂在想什么,把书放了回去,拍拍他的肩说,谁又不是活在一场无聊中呢。他说老兄你要去哪,杨中迟疑了片刻,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然后垂下脑袋,像是在完成对自己的哀悼仪式。我在写一篇小说,杨中告诉他,在那篇写到一半的小说里,杨中和李昂在河边酗酒,目睹一个女人被抢劫的全过程。现在我要走了,去找寻新的灵感。
杨中挥挥手,推开书店门,很快消失在大街上。李昂知道,现实不是那样的。事实上,他们在河边只见到满地的垃圾,最后被巡逻的警察发现,当作醉汉训诫了一通。
下午三点多,在书店站累了的李昂买了一本书走出来。大街上人很多,又热起来了。他到马路对面修电脑,说键盘进了水,店员直摇头。苏菲菲打来电话,责问他为什么没有去听课。可是哪有什么写作班啊。她挂了电话,李昂把耳朵贴在手机屏幕,聆听嘟嘟的忙音,好像有电流断断续续的响声。电脑很快就修好了,他问怎么修的,店员鄙夷地指着一叠抽纸说,拆掉键盘,把水擦干。李昂还想着苏菲菲的话,把头探出窗去,对面就是新世纪书店,二楼装有落地窗,并没有看到多少人。啊你说什么?店员懒得再解释,装作没有听见。他提上电脑,觉得轻了些,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
回到家已经快六点了。出门时他在桌上放了一只小桶,现在已经积了三分之一的水。房东看了视频,迟迟没有回应。天气预报说明天不会下雨,他索性不再去管那枚硬币大小的霉斑,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刚买的书。对面大楼的霓虹灯光洒进屋子里时,这本书翻了一半,已经没必要再读下去了。李昂想起来旧货市场可以卖书,上次苏菲菲跟他提过,比废品收购站出的价要良心一点。刚好他在墙角摆了一个纸箱,里面放着几年来购买的书籍,有些看过,有些已经不记得名字了。他随便挑了一些,大概有二十斤的样子,勉强塞进背包。
晚上,旧货市场人影寥寥。李昂席地而坐,等待顾客光顾。苏菲菲发来一段语音,他没听,想随手删掉,犹豫了一会儿,又点了转换文字,但是信号不好,屏幕就这样僵持着。旧货市场在花鸟市场里面,抬头可以望见一家酒店,大部分光线就来自那里。李昂借着光打字,说已经订好了酒店,明晚不见不散。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李昂飞快地打出这首诗,点了发送,沉重地喘了口气。信号依旧不好,屏幕转了半天,连游戏也打不开。
一个老人坐在他对面,一直垂着头。李昂视力不好,尤其是在晚上,结果把老人看成了父亲。父亲抬头盯着他,眼神有些凶,瞎了的左眼好像在渗血。李昂迅速低头看书,心里直发毛。再次抬起头时,发现父亲依旧盯着他,并且已经站了起来,影子被远处酒店的灯光拉得变了形。李昂从未觉得影子有这样可怖,好像深不见底的黑色水潭,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你在干什么?啊,没什么。老人面容枯槁,宽大的衬衣里面像是空的,在风的吹拂下摇摇欲坠。老人问,你是干什么的?李昂说,卖点旧书。卖不出去吗?李昂点点头。老人在旁边坐下,望着天空。李昂起身躲开。老人说,我们说会话吧。李昂把书放下,看着老人笑。你笑什么?没什么,我看花了眼。老人问,你找不到活干吗?李昂说,是啊,每天都挺无聊的。我是说你没有工作吗。是的,我既找不到工作,又觉得无聊。年轻人有力气,为什么还会失业呢?
我要是知道的话,李昂说,就不会来这里卖书了。老人说,我也喜欢看书,你拿一本我瞧瞧。李昂随便抽了一本递过去,老人在微弱的灯光下翻了几页,还给了他。我看不懂。他说。
李昂低头看手机,苏菲菲没有回信。他点开那条语音,把耳朵凑到听筒边,苏菲菲的声音像炸弹爆炸一样,把老人给吓了一跳。对象吗?李昂点点头。还没有结婚吧?老人问。结婚谈不上,李昂说。
到九点多钟,酒店的灯光再也不能照亮这里了。李昂起身收书,老人拦住了他。都卖给我吧,你到我那随便挑点东西。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李昂走到对面的摊位,一张破旧的塑料布上铺着很多小玩意。他一眼就相中一台电风扇,说拿这个可以吗。老人说可以。这时,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来。李昂对老人说,谢谢你。老人说,没关系的,年轻人一定要自力更生。
李昂抱着电风扇走到转角处,背后传来老人和中年男子的对话。男人说,是废纸吗?老人说,差不多吧,都是些旧书。男子问,谁卖给你的,刚才离开的那个人吗?老人说,对,看样子像个写书的。男子说我看他不像是作家啊。听到这里,李昂转身走回去,对中年男子说,你好好看看我,像不像一个作家。
4
傍晚时分,补屋顶的工人打电话来索要工钱。李昂问房东没给吗,工人说房东让找他要。李昂转账过去,工人发过来一张照片,是补好的天花板,那块硬币大小的青黑色斑点已经不见了。他突然有点惆怅,好像消失的不是一个空洞,而是一份难以言说的记忆。昨天他订了酒店,因为今天就是苏菲菲的生日了,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春天。那段记忆遥远而模糊,想来似真似幻,教人愁肠百结。
上午李昂去修风扇,路上给苏菲菲打电话,没接。他又发了微信,苏菲菲还是不回。她其实挺忙的,马上要考研了,偶尔来不及回消息很正常。不过也有可能她在生气,因为昨天李昂没去听创意写作班的课,这是她好不容易才抢到的名额。李昂觉得这其实不打紧。
他提前到了酒店,但是天还没黑,顿时兴致全无。从酒店出来,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沿着道路走。其实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就围着酒店转圈,从花鸟市场往南走经过新世纪书店然后左转横穿公园再往北走然后到沃尔玛左转骑一公里回到酒店。经过新世纪书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一辆灵车停在对面城中村的路口,在黑夜中很是热闹。他下车走过去,很多人围在路口,密密麻麻的,根本挤不进去。就在李昂折返回去时,迎面撞上一个男人,他的左眼包着纱布,面无血色。从外观上判断,他和上午那个爱答不理的焊工应该是同一个人。李昂问,我今天是不是去过你的店?没有吧,那人说。李昂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快过马路的时候又停下来往回看,那个男人也在看他。我真的记得在哪见过你,他说。男人点点头,说好像还真是这样。你早上是不是伤了眼睛?是啊,见了鬼。哪有什么鬼,你是电焊时候受的伤吧。我不骗你,我见了鬼,一个女鬼。李昂觉得好笑,见鬼跟眼睛受伤有什么关系。
回到酒店以后,李昂没有进房间,他先是到隔壁超市买了瓶红酒,不知道什么牌子,花了一百二十块钱,附赠两只高脚杯。然后,他去对面熟食店想买点卤肉,又想起苏菲菲更喜欢鸭脖,问老板有没有鸭脖。老板说没有。李昂提着一瓶红酒和一袋卤猪耳返回酒店,已经快十点了,他蹲在酒店外的台阶上,给苏菲菲打电话,还是没接。他们的微信界面还停留在昨天,苏菲菲发来最后一条语音,此后就断了消息。她今晚一定会来的,他想。
他坐到花坛边,已经有一个男人在这里了。原来是刚才遇见的焊工。老兄又见面啦。焊工说,真是巧了,你来这里干什么?李昂说,无聊,没事干,你呢?焊工指着酒店说,等人。李昂说其实我也在等人。等谁呢?李昂觉得不好意思,只微微一笑。焊工心领神会。此时两三个女郎从对面KTV出来,身体摇摇晃晃地朝酒店走过来,焊工指着她们说,你看到了吗,有个姑娘还挺漂亮的。李昂说我靠,老兄你挺会玩啊,胆子不小。焊工说你想哪去了,我做代驾的,那娘们一看就很有钱。女郎还没穿过马路,就有一辆车停了下来,她们打开车门坐上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李昂问焊工要不要吃点东西。兄弟这怎么好意思呢。焊工用手抓了几片猪耳塞进嘴里大嚼特嚼,说味道不赖。李昂问,老兄你是怎样伤了眼睛的。焊工指着马路说,这条路,往南走,一直往南走,是环城南路,你知道吗?李昂说知道,然后呢。焊工接着说,昨晚有个女人过马路被车撞死了。李昂点点头,说早上看过新闻。焊工又说,那个女人当时没有死,伤得很重,但是司机跑了,她是第二天凌晨才死掉的。李昂问,那司机还跑得了吗?当然跑不了,全城都装满了监控,他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抓回来。然后呢?就是这样了。焊工说。我是说,你眼睛是怎样伤的。焊工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说吧。其实啊,我上午见到了那个女人,手一抖,眼睛就被烧伤了。你净扯淡。李昂说,该不会你就是那个司机吧,不然怎么会知道女人的样子。当然不是的,焊工解释说,我凌晨开车经过环城南路,那时候女人已经死掉了,许多人围在那里。她的模样真可怕。
李昂说我不想再听了。这时候焊工站起来拍拍屁股,说他要走了。李昂提着半袋猪耳和一瓶红酒走进酒店,坐电梯到七楼房间,摸摸口袋却找不到房卡。他跑到前台,说房卡丢了。前台态度恶劣,告诉他一张房卡价值五百元,要他马上赔偿。李昂说凭什么啊,你们房卡是金子做的银子做的。前台要叫保安,被李昂叫住,说他出去找找。李昂转身,见到焊工搂着一个女人推门进酒店,女人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焊工也发现了他,说兄弟你把房卡落花坛啦。李昂接过房卡,是他的房间。他问焊工来酒店干什么,废话,当然是睡觉啦。焊工搂着女人进了电梯,李昂突然有点印象了,她穿一件黑色吊带衫,短裙是黑色的,长靴也是黑色的。她好像还挎了一只包,里面说不定放着把锋利的小刀。女人在电梯门关闭前朝他瞥了一眼,这使他很不舒服。
晚上十一点,李昂躺在酒店大床上,感到很沮丧。苏菲菲一直没来,电话也不接,好像跟他赌气似的。李昂打开空调,还是觉得热,不仅热,还很潮湿,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霉烂的味道。他百无聊赖,就打开电视,看晚间新闻的重播。今天的新闻没意思,说昨晚一个年轻人跳楼自杀,在鸡山区。李昂飞速回想了一下,好像前天他去过鸡山区,到城中村送外卖。想到这,他从床上坐起来,那个跳楼的人该不会是杨中吧。晚间新闻结束以后,是一个访谈节目,讲当代年轻人心理压力的。主持人拿鸡山区跳楼的年轻人做例子,他看了事发现场的图片,越看越觉得熟悉,这不就是城中村嘛。最后,专家郑重地告诉观众,自杀是对自己与他人生命极大的不尊重,年轻人有心理问题一定要及时治疗。
李昂关掉电视,已经十二点了。为什么苏菲菲还不来?她是不是故意玩失踪?他去洗了澡,开热水,一直洗到皮肤被烫得微微发红。怎么会这样累,好像总有无形的重物压在身上。浴室里水汽氤氲,镜子里的身体瘦弱憔悴。几百个日子里他有过几百次失眠,还有一次胆囊炎,若干瓶胶囊,一次病毒性肺炎,几篇小说,无所事事的时光。李昂把水珠擦干,房间里又热又潮湿,床单和被褥好像粘在了一起,伸手一摸暖烘烘的。以前,晚上热得睡不着,就抱着苏菲菲的腰,用胸膛紧贴她的后背,她也不挣扎,就这样一直待到黎明。可是苏菲菲怎么还不来?她不会来了,别再傻等了。也许她真的不愿意与他见面了。算了,算了。
他关掉灯,房间顿时陷入一种令人悲怆的黑暗之中,就像墨西哥沙漠燠热的夜晚。不对,他从来没去过墨西哥,怎么会想象出沙漠的夜晚。扔掉被子,在床上翻一个身,后背凉飕飕的,想来已经湿了一个椭圆的形状。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李昂飞身过去一看,是移动的话费短信,往下翻了翻,全是这样的信息。窗外闪烁的光线从窗帘缝隙间射进来,红色的,叫人很不舒服。他下床走到窗前,拨开窗帘往外看,是一辆防暴警车停在马路边,红蓝灯光交替闪烁,一声刺耳的警笛响过以后,很快消失在遥远的街区。好像又下起了雨,因为天空正变得粗犷,断断续续的云层如幽灵般浮现,被地面灯光染成酒红色。
就在这时,门铃声响起来了。李昂跑过去开门,说菲菲你要我担心死了。站在门外的女人一袭黑衣,很明显是刚才焊工带来的同伴。李昂说你有事吗。女人低头一笑,说你房间里有水果刀吗。你要水果刀干什么?啊,我们想削个苹果吃。李昂问,你怎么知道我房间的。女人说,是他告诉我的。哪个他?就是你朋友,刚才替你找到房卡的那个。李昂转身回到茶几,把水果刀拿在手里,说,酒店没给你们房间配水果刀吗。女人说,本来有,用一次就钝了。她谢过李昂往回走,到转角处停了下来,回头看李昂。你看什么。没什么,你不也在看我吗。
大概十分钟以后,女人来还刀。李昂接过刀,刀刃还沾着一点苹果皮,红色的,半个指甲盖大小。他洗了一下,没有洗掉。再仔细一看,哪是什么苹果皮,是一块带血的皮肤。李昂把刀扔掉,想报警,他终于想起来这女人了,不就是前天在河边杀人的连环女杀手嘛。这样想来,焊工危在旦夕,说不定已经死掉了。这娘们不会来追杀我吧。
李昂马上锁了房门,拿手机报警。接线员是个年轻女警,听他说完,没有回应。他说你们快来救我,我就要死了。女警说,哪有什么连环女杀手,你酒喝多了吧。他说,有的,新闻上放了,早间新闻晚间新闻都有。女警笑了起来,告诉他,要是真有这样的连环杀人案发生,警方不可能没有立案。李昂不相信,说,昨天晚上是不是有个年轻人跳楼死了?她说,是的。李昂又问,是不是还有一个女人在环城南路被撞死?她说没错。李昂挂掉电话,原来没有连环女杀手。
已经一点钟了,李昂再次关掉灯,躺在床上刷手机。他看新闻,铺天盖地的都是环城南路那起车祸,偶尔有几条讲跳楼的年轻人。随便点开一条,原来被撞死的女人才二十三岁,正是花样年华。真可惜,苏菲菲也是这个岁数。他又看了几篇报道,越看越觉得烦闷。苏菲菲怎么还不来。
李昂觉得热极了,而且浑身湿漉漉的,翻来覆去睡不着。人一旦失眠,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空气好像都变成了固体,卡在鼻腔与喉咙间,不上不下的,很是难受。他想喘气,痛痛快快地喘出来,但是心情不好,这几天简直糟透了。李昂躺在床上,从左侧滚到右侧又滚回左侧,空调把风送到脸庞,是热的。眼皮虽然无比沉重,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脑袋比白天还清醒。他按照网上学来的办法,想象一片大草原,泡沫般洁白的羊群,疾驰而过的棕褐色骏马,还有清澈蜿蜒的河水。一想到水,他又觉得热起来了,仿佛置身蒸笼,蒸腾的水汽正在烫伤皮肤。李昂坐起来,大口喘气。怎么会这样难受。
开了灯,又关掉。还是睡不着。李昂觉得胸腔就要炸开了,只想着夜晚快点过去。看看时间,已经三点了,静得可怕。刚好有一场球赛,国际米兰踢AC米兰,他已经关注很久了。如果国际米兰赢球,很大概率会提前锁定联赛冠军。李昂刷虎扑,刷贴吧,很多人看好国际米兰赢球,因为他们的实力要更强一点。他看国际米兰十年以来,没有拿过一个冠军。今年是最好的夺冠机会了。三点半,李昂起床看战报,国际米兰占尽上风,已经进了一个球。他满意地躺下,觉得舒服了一点。四点钟,忍不住又打开手机,比分还是一比零。没什么问题的,照这样踢下去,冠军跑不了。四点半,他还是睡不着,无聊看了一眼战报,AC米兰补时连进两球,逆转+绝杀,反超国际米兰登顶积分榜。李昂知道国际米兰再也不可能夺冠了,于是扔掉手机,沉重地喘出一口气来,在黑夜中像极了垂死之人的叹息。黎明就要来了,这个夜晚怎么会这样热,这样潮湿。
爱德华·蒙克《在地狱里的自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