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丨朱颜改 第2章 叛逆
景晋知，先皇景尧阳嫡子，自幼聪颖好学，深得景尧阳宠爱，七岁被立为太子，十五岁登基，十七岁亲政，二十一岁收服西越，二十二岁派船队下西洋，一路走来顺顺遂遂，直到他决定御驾亲征的那一年。
这一年，景晋知二十五岁，本来是稳扎稳打的二十五年，在这位年轻皇帝看来，也是缺乏光彩的二十五年，他想要收回失地、建功立业，想要名垂青史、流芳百世，收回北方失地是个契机，为此他训练新军、制造新式武器、提拔一众年轻将领，没想到还是铩羽而归，而且南楚战力最为强劲的新军死伤近两万。
一时间，举国上下，怨声载道。皇帝英明神武不可能犯错，但臣子可以误导皇帝，年仅二十一岁的主将叶泽就是块极好的靶子，能吸引所有的怨怼与仇恨，包括那些战死沙场的亡魂，那些失去儿子、丈夫、父亲、兄弟的孤寡。
依南楚礼法，殒命沙场的有功将士可安葬在皇家陵园之中，但景晋知归国后就躲进深宫，既不见朝臣，也不下诏命，皇帝不赏不罚，归国将士们便不能入土，在城外停灵一日一夜。
是夜，鬼哭风嚎。
直到，负责禹阳城防的禁军大统领秦五力亲自率领一千禁军接管停放归国将士遗体的白帐。
表面上看，生了张又黑又凶方脸的秦五力是个粗莽武夫，实际上秦五力出身名门，来自名将辈出的岁山秦氏。秦氏，与陈郡温氏、兰陵蒙氏、云岭叶氏，并称南楚四名门，温氏善兵、蒙氏修文、叶氏经商、秦氏从武。秦五力既有名门出身，又有累累军功，四十有六，成熟稳重，有声望，有人脉，几句话就使得围着白帐的数万乡民领了亲人的遗体遗物回家去了，否则真不知道白帐中的亡魂会不会哭进皇城去。
毕竟，楚人重礼法，景晋知如此行事，活人接受不了，亡魂更接受不了。
守白帐的官兵听了一夜的恸哭，已经是冻透了，再被亲眷们哭嚎吵闹了这一整天，全都假人一般说不出话来，就连登记造册的录薄官也哆嗦着手几乎要拿不动笔。
“将军，在下边啓予，来领叶泽叶将军的遗物。”
原本疲乏无力的录薄官听到叶泽的名字，立刻抬起头来，眼前是个半大的小子，瘦高的个子，着麻衣孝服，眼睛和鼻头都红红的，见录薄官没有应答，边啓予挤出个难看的微笑，又说：“将军，我是叶泽的弟弟，呃，我叫边啓予，来自，叶，叶……”
录薄官浓眉拧了拧，又翻了翻手中的册子，犹疑着，“公主派你来的？”
边啓予到底还是小，愣愣不知该如何应对，他与叶离来这里，终究是缺了名分的。
这时叶离牵着叶冉走了过去，轻声细雨地说：“将军，我们来带叶泽回家。”
这……录薄官不知该如何是好，眼前这两个人着素衣，明显不可能来自公主府，尤其是这位年轻女子，完全没有皇家的尊贵气度，仍是一副闺中女子打扮。身边的小女孩，约莫三四岁的样子，脸蛋圆鼓鼓的、眼睛大大的、眉毛弯弯的、嘴唇红红的，颊上还有个若隐若现的酒窝，与女子有几分相像。
录簿官拱了拱手，说：“朝廷抚恤已经分发至各门各户，白帐内只有将士们的遗体遗物。”大约是有人冒充死者家人前来妄图有所收益，录簿官才有这样的说辞。
还不等叶离或是边啓予开口，叶冉奶声奶气地说：“娘和小舅舅，来接大舅舅。”
舅舅？是云岭叶氏？
录簿官扬起眉，对眼前的女子肃然起敬，起身行礼道：“原来是叶家大小姐，是下官失礼了，以我朝例，妻儿优先，亲族次之，望大小姐能够体谅。”
叶离柔声称是，又低头叮嘱叶冉，“冉冉，叫爹。”
叶冉乖巧听话，立刻改口，“接大爹爹回家。”
众人哗然。
边啓予也吓了一跳，连忙去拉叶离的手，“大姐，你别乱说。”最不济就是再等七日，届时盈欢公主不到场，他们也就有了名分。
录簿官色变，又问：“你到底是谁？”
叶离仿佛是下了天大的决心，一字一顿道：“叶离，叶泽之妻。”
原本躺坐着闭目养神的秦五力弹跳了起来，几乎是扑到桌旁，“谁？是谁？”
叶离咬着舌尖，口中弥漫出铁锈的味道，她重复一遍，“叶泽之妻。”
“你你你……”叶离之名，谁人不知？叶家家主！叶泽长姐！
叶泽入伍的第一年是在秦五力麾下当兵，秦五力对这位出身名门却不以名门为傲的年轻人很有好感，想收做关门弟子，奈何叶泽志在疆场，不愿被困在皇城，第二年就改投北境新军。
秦五力对叶家姐弟有些了解，当然听过叶家姐弟不伦之恋的流言，这样的流言蜚语，秦五力十分熟悉，门阀大族，从来没有脉脉温情可言，狭隘、龌龊、肮脏、不堪，都不足以形容其中盘根错节，更不要说如今的叶家是女人当权。攻击女人，名节最是利器。因而对于这般仅在话本中才有的故事，秦五力只当是有人嫉妒生恨，全然没有当真过，他更相信那位笑起来朗朗明月般的青年，不会沾染豪门恶习。可……这位幼童是叶泽的女儿？细看之下，确实有几分相像，叶泽左侧脸颊上也有个酒窝。
叶离见状，轻咳一声，说：“秦将军，阿泽是叶家养子，一年前我将他赶出叶家，失了长姐的身份，既，既然如此，便以孀妻之仪吧，秦将军，可否准允？”
这几句话简直惊雷一般，秦五力看看叶离，又看看叶冉，心中已了然。秦五力是武将，大大咧咧的脾性，对严苛礼法并不十分在意，倒是对传说中的叶家家主添了几分敬佩，叶家私隐旁人本来无从得知，叶泽已去，叶离完全没有拿两个人的声望甚至是整个叶家声望说谎的必要，唯一的动机就是为了接回叶泽，如此做法，与盈欢公主相比，高下立现。一名女子尚能如此，他一个大男人，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秦五力亲自领着叶离三人去白帐领叶泽的遗物，立刻就有兵士手捧白布走了出来，掀开一看，是一柄剑和一顶黑色的头盔，首领兵士解释道：“庸城关破，满城焦土，军民无一人生还。”
叶离脑中眩晕了片刻，她有近两年时间没见到叶泽，但这柄剑她还是认得的。
当年，叶平汝得了块天外陨铁，寻制剑高手铸了这把剑，这柄剑的剑身比一般长剑长出半尺、宽出半寸，剑柄长出一倍，剑刃锋利无比，既可单手亦可双手，非常适合在战场上使用。深褐色的皮质剑鞘，还是叶离亲手缝制的，她不善女红，跟老嬷嬷学了许久，手指不知被扎破了多少次，才勉强成型。这粗糙幼稚的针脚，确实出自她叶离之手。
于一国而言，这是一场惨战，于一家而言，这是一生之痛，而于叶离而言，失去叶泽，是失去自小一同长大的弟弟，失去了志同道合的挚友，更是失去了心心相印的爱人。她生在京都禹阳，长于名门世家，学的是女戒女训，生来就是循规蹈矩之人。若叶泽平安归来，她肯定会将这份情谊深埋心底，绝不敢在众人面前说出叶泽身世，也不会说明自己与这位叶家养子从小就滋生的情份，更不会带着叶冉到京郊白帐领回叶泽的遗物。听到了官兵们的窃窃私语，她心里生出一丝痛快。
这是离经叛道，更是无法无天。
可墨守成规的叶离想叛逆这一次，为了叶泽！甚至她想，如果她不去避讳那些所谓的流言蜚语，叶泽会不会断了从军的念头？如果不去从军，叶泽是不是也就不会被赐婚？那么他们两个人会不会有一丝丝明朗的未来？
至今，叶离都记得叶泽从小就说要从军，她总是反对，借口层出不穷的反对着，乃至于到了叶泽离家的前一夜，她还喋喋不休地劝说着，不许他冒险，不许他去北方，不许他改名，不许他瞒着父母，不许他这不许他那，十六岁的叶泽狼似的扑上来，吻住她的唇，说：不，我要去从军，我要去北方，要成为真正的男人站在你身边！不是弟弟！是你的男人！是你的丈夫！丈夫！
叶离记得战报中写道，化名武泽的十七岁叶泽，参与对西越一战，他领着三十多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年轻士兵，绕过沙漠迂回到西越大军后方，摸进中军后账，力擒西越主将，迫使西越向南楚称臣，叶泽一战成名，成为国人夸赞的少年将军，荣光无限。
叶离记得叶泽托人带给她带回一本《太公阴符》，他知道叶离喜好古书杂书，每到一地便四处寻觅。这书是叶泽从一位老叟处购得的，老叟原来是不肯卖的，他软硬兼施，花了一年的薪俸。叶泽从军后便不肯再要家里一文钱，薪俸是他唯一的收入。叶离将这边古旧的书拿在手里，从书中落下一片纸笺，笺上写着“许你想我许我想你”八个大字。同时落在叶离指尖的，还有一段绢线，细致查看，是前朝工艺。叶泽被骗了。叶离笑出了眼泪。
叶离记得大军换防休整，叶泽回家探亲，进门时穿了身黑色铠甲，他高了、壮了、黑了，已经长成肩背宽厚的大男人，都有些认不出来了，笑起来倒还是往日的调皮率性，同方境、边啓予玩闹不休，还把叶冉扛在肩头，口中嚷着不是舅舅是爹是爹，看着这一切，叶离的心里开出一朵璨璨的小花。
叶离记得父母过世，亲人反目，亲信叛离，弟妹幼小，内忧外患，她孤木难支时，盼着叶泽能回来扶她一把，信是送了出去，回的信却是景晋知要为叶泽指婚。待叶泽归家奔丧时，叶离便以不孝之名夺他姓氏、赶他出门。旁人以为是叶离心灰意冷，只有叶离自己知道真正的原因。南楚重文轻武，武将极容易擢升，更容易遭人猜忌，叶泽不需要荣耀无边的家世。这是她最后一次帮叶泽！
叶离记得消息还是会不停传进家门，有的说叶泽与公主伉俪情深、相敬如宾，有的说叶泽只知练兵几乎是夜夜宿在兵营，有的说叶泽着人铸造兵刃训练黑甲旌骑，有的说皇帝对叶泽信任有加要他统领全国兵马，有的说叶泽屡屡建功20岁就获封侯爵，最后一道消息是，叶泽被拜一品大将军，率十万大军，陪王伴驾，命陨疆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