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生命

前几年某次回家，于深夜方至家中。夜已极深，但行至家门，屋中灯火犹亮，我妈依然还在等候我，就像每次爸要回家，不论多晚、凌晨几点、妈也会等等着他回家，下厨给他做一碗热饭，待到爸吃过了，再对坐灯前，说说打工和归途的事，直到在哈欠连连中沉沉睡去。

妈接我进了家门，问我是否饿了，说着就要去给我做些热饭，我推说不用了，没有吃夜食的习惯；妈没有坚持，于是，卧室灯下，我和妈对坐，聊起了许多事：事业、感情，一些好的方向、遇到的困难……妈会认真的听我说，会给我一些建议、或者有些仅仅是听着，继续问我有什么想法。如上说了不知多久，突然，我认真打量了我妈，才发现不知何时，妈已经苍老的让我看着心疼，我尽量用很平淡的语调对我妈说“妈，我发现你变老了”，妈看着我，颇显无奈的笑着说“老了，就老了呗，你妈又不是神仙，一年又一年，肯定会变老啊”。我妈说过后，我与妈数分钟的对视无言，我看得见我妈的神态和表情，平静而淡然，却看不透她在想什么。数分钟后，我妈打破平静，说道“去睡吧，啥事睡醒了再说”。随着我妈的走开，电话响起，妈打着哈欠跟我爸说着电话“到家了一会儿了，时间不早了你也睡吧”。

我妈离开后，我努力不去想那许多烦心事，但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于是曾经的记忆一幕幕在脑子里闪现：记得一次晚上，侄女思琪才刚会叫奶奶，我妈有事出去一会，让我照看侄女，刚开始还好，侄女睡的香甜，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后，侄女醒来，感觉奶奶不在身边，就突然大哭起来。无论我怎么哄，侄女就是大哭不止，哭的嗓子都要哑了，一直哭喊着“奶奶”，我实在控制不了局面，就打电话给我妈，让我妈赶紧回家，直到院里大门打开，我妈走到我和侄女面前，侄女还是不停的在哭，可当夜色中我妈抱起侄女后，侄女一瞬间就停止了哭泣，只剩一下一下的抽噎。当我看到这么一幕时，心底一种莫名的触动。随后，又想起另外一段记忆：某次我在家里，又是深夜，突然我妈敲房门，把我叫醒，说是侄女沛琪发烧了，一晚上尿湿床铺几次，得赶紧喂她吃点药。于是，我赶紧随便穿上条裤子，光着膀子就开门，帮着妈倒水，抱起侄女，妈用一个小勺子，往里撒一点碾碎的药末，等药末被水化开，我们就配合着给侄女灌药。药或许很苦，又或者侄女之前被灌过药，知道药很苦，总之，药怎么都灌不进去，侄女总能哭着把药吐出来，吐得脖子湿淋淋的。妈让我把侄女放下，生气的对侄女骂骂咧咧，说着侄女不吃药，病怎么能好，说着侄女尿湿了几条褥子，一时没有可以更换的，又怎么睡……不论妈说什么，侄女就是哭闹不止，妈又抱起侄女，安慰她不再哭泣，可侄女不停拍打着妈，嘴里不断哭喊着刚刚学会的几个字“奶奶、不吃药……”。随后，妈再三叫我帮忙，数次灌药、侄女总算喝下一点。妈抱着侄女，不停安慰着侄女“不吃药了”，侄女哭得哑了、累了，哭泣变成抽噎、直至睡着。妈伸手把侄女尿湿的褥子调转，并把湿了的部分卷起，抱着侄女放进被窝，满是疲惫的脸上、眼角的睫毛湿润了。妈让我赶紧去睡，因为天亮时我还要开车回郑州，直到转身离开，我才发现深秋的夜晚已是多么的冷，走回房间的路上我已瑟瑟发抖。

记忆串联，不断切换，独自睡在床上的我，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屋外大雨、屋里小雨，我走进三间破旧的瓦房，看见了妈就坐在狭窄的床头，我和大哥、二哥歪斜着身子、身子被褥间，三两个碗中，一滴滴水落入碗中。昏暗的光线中，妈呆呆的坐着、等着碗被滴满、去倒水，也等着天亮，更等着几百公里外辛苦打拼的爸回来……我似乎看到了妈那异常坚定的目光中、有了一丝微笑。

记忆翻腾、我的心神乱转，只是片刻，我好像又身处另一个时空，正值盛夏，昏暗的灯光下，我家院中布置着爷爷的灵堂，冰棺放在中堂屋子里，那里存放着爷爷的尸体。老家习俗，老人出殡前一晚，邻居近亲前来祭拜，行跪祭大礼。我家一姓在村中人丁单薄，又兼辈分较低，实在也没几个人来祭拜。待到大伯二伯、堂哥们离去，只余下爸和我们三兄弟，我爸带着我们兄弟，以学习祭拜仪式的名义，轮流当主祭人，客祭人，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祭拜。直到送走大哥二哥去另外的院子休息，我和爸又重复起祭拜的动作，只是这时没有了主祭，只有我们轮流的祭拜。数不清多少遍，直到我已累得不得不休息，爸自己在那里重复着祭拜。看着爸的动作那么单调、神态虔诚，看着灵堂贡品后的小格子里，爷爷的遗像带着微笑、神态和蔼，我一瞬间将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我所知道的所有的关键词串联起来：小商人之子、地主家的少爷、私塾里的孩童、省城中学里的学生、因解放而没能上大学、慷慨赴行的志愿军、地主成分的被销军籍、地主成分的被轮番批斗、地主成分的没有救济粮、携家带口逃荒要饭、多少辛苦的安顿好几个孩子、晚年的食道癌、各种治疗后的晚期、放弃治疗、输葡萄糖直到耗尽最后一点生机。看着爷爷的遗像，想着爷爷曾总想给我讲他的生平故事，那时我却不愿去听，直到空余遗憾。爷爷的去世，让我第一次距离死亡那么近，让我第一次看见了一个真切的、现实的人生。不知是何时，爸终于停下了对爷爷祭拜，最后那一拜，缓慢而沉重，直起身来时那么平静。我没有看见爸流下眼泪，他只是平静的轻出一口气“够了”。的确，我能确定爷爷受到的祭拜，比我们村里每一个去世的老人都多。爸最终也去睡了，因为第二天的出殡，还有几乎所有的事等着他忙碌。第二天，当我看见村里一个老人将枯干瘦小的爷爷抱进棺材，我第一次感受到人的生命竞如此简单，多么复杂的一生啊，到最后，只剩下那一点点重量。

最后，我也终于在不知不觉中睡去。随着结婚、媳妇怀孕，越来越感受到小家伙的成长，我和媳妇在一次次的惊喜中，不断的感受着生命的馈赠。或许未来的某一天，我也会抱着我的孩子、给孩子灌药，我也会呆呆地坐着、看着孩子入睡、等着天亮……未来，我也会祭拜我爸，无数次的重复；未来的未来，我的孩子，也应该会无数次的祭拜我吧。如果是，那时我的遗像肯定也会笑得像爷爷那样和蔼、平静。

生命啊，从来不缺苦难，也从来不吝啬于快乐的馈赠；人啊，就得好好的活着，用心感受，感受生命的苦难与美好、感受生命的真实和快乐、感受生命的真切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