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短篇小说美人说

夜奔

2019-02-20  本文已影响17人  漱弋

     南雾县普明寺的和尚惯常在大户人家里走动的,为着他们懂得规矩,一向派来的都是须发皆白的老和尚跟六七岁的小和尚——大家子夫人太太们讲究个大门不出,女先儿来来回回的故事早就讲腻烦了,听和尚说说佛理故事也挺欢迎。

    可巧王家的小少爷玉哥儿的寄名符得了,圆明就跟着师叔过去长长见识。王家是打宋朝起在这县里,几辈子一亩地一亩地攒下的家业,如今当家老爷正做着南雾县的主簿,一县主簿税收还是征兵都说得上话,官不大却十分实惠,像这种还讲究是个流水知县铁打的主簿。玉哥儿是主簿夫人年近三十才得来的,本是龙凤胎,还有个妹妹,偏偏这哥哥总是体弱些,既是老来子又是这一代独一个儿,难免得家里人溺爱些。

    圆明跟师叔了静进去时,抬眼只见满眼的绫罗堆锦,一个浑身穿的红耀耀的观音座下金童一般小孩子给老太太搂着摩挲,边上人都凑着说笑呢。圆明路上给师叔教过的,赶着给老太太磕了头说了几句吉祥话,众人看这小和尚眉目清秀,圆头圆脑的很可爱,给了好些吃食让给带去外面玩去了,一会子二小姐就是那男孩的妹妹小名灵娘的觉着说话没意思跟出来找法明玩,奶娘看着两个人玩了会大柚子扔来扔去,又折腾了几朵花,老和尚就出来了。原来昨日老太太歇的晚,今天精力有些不足,跟着说了一会子佛家行善积德的话就没什么精神。

   老和尚带着给玉哥儿点三斤三两大海灯的灯油钱,叫来圆明心满意足的回了寺里。

   腊八,寺里熬的浓浓的腊八粥,豆米前日都在佛前供奉过的,这做庙跟做生意没什么区别,主持不止佛理要精通,人情也得练达,这腊八粥用料费不了几个钱,因为是佛前供过得,年景好的时候就带上一车去山下的穷人家散散,大户们自然是寺里给送过去,今年人手不足,正当年的的都去给施粥去了,圆明和大两岁的圆慧原本在擦洗佛像就被指使出去跑腿,在王家时候玉哥儿正拿弹弓院子里追野鸡玩,打着了一下,圆明眼红红欲哭又不敢哭,小少爷先吓了一跳了。彼时灵娘正跟着丫鬟学打络子,原本看着他们笑,这下起身哒哒哒跑过来。圆慧赶紧的双手合十微微俯身,小灵娘回了一个佛礼,转而看着圆明,“和尚,你伤的怎么样,疼吗,我给看看”,圆明原本呲牙咧嘴的,对着这梳着两个小啾啾的小姑娘偏得逞强“不疼了,就刚刚那么一下,小僧已经好了”,灵娘和玉哥儿的奶娘过来,拿了瓶香油,强迫着给圆明涂了。

    接下来圆明总到王家去的,没多久上下都熟了,王家的下人去烧香跟他说声他一准给准备地方歇脚,厨房的大娘给他赛两个糖三角,就是没回总嘟囔着灶上还缺人呢主家怎么还不买云云,圆明更多是跟玉哥灵娘说话,他俩上面还有个大姐儿珍娘,大小姐惯常不爱这些僧啊道的,更喜欢看棋谱。玉哥儿说他明年七岁就得出去学塾里念书了,家里已经给他晚上了一年,担心自己不能学的最好岂不丢人,又问他和尚念书念不好大和尚是不是跟夫子似的拿竹板打人;这时候灵娘拿着一支黄月季过来插话说她再吃两年肉就跟圆明出家吃素斋去,玉哥儿笑他,做了姑子绞了头发可没处戴花,到时候可哭呢,灵娘就撅着个嘴等人哄她,圆明在一边眯眼笑。

     再过一二年圆明大了也就不下山走动了。王家的二小姐格外爱吃寺里做的豆腐,买回家做的味总是不对,大小姐马上要出门子,这阵子朝廷强征暴敛,税收名目是越来越多,主簿和主簿夫人谁也没时间管她,索性想着有个礼佛的名声也不是什末坏事,竟由着她一遍遍的往普明寺里跑。 灵娘来了就去找圆明玩,她觉得圆明的日子比她强多了,种菜,收拾竹林子,暮鼓晨钟都好听,还要诵经—像是一大群人一起唱歌,实在热闹极了,不像她,在家里不是刺绣就是读书 。

   夏秋之际,黄莺儿好像是佛法中浸润久了也有了灵性,一只两只都安静下来。灵娘看着圆明在竹林里诵经,年轻的僧人盘坐在蒲团上,优雅从容,口中吐出精妙的经文,像是歌,应和着吹动竹叶的微风,不知不觉灵娘痴了,伏在圆明的膝上,年轻的僧人还未出世即被拉扯回人间,从此,二人更觉亲密,再视彼此更与别个不同。回去轮到圆明照管灯花,拿着蜡剪就盯着一排蜡烛来回剪了好几次,边上的师兄看不下去劈手夺了推了他去了。灵娘回家,呆也呆不住翻书恰巧见了一句“今年花生去年红,可见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不觉痴了。

    眼看 灵娘还一年就要及笄,李大户家请了媒人想为他家的次子求娶灵娘,李家有名的欺男霸女,家里大老婆小老婆一大堆实在不是个懂礼数的人家,主簿娘子正犹豫着怎么回绝才不得罪人,忽地有消息传来江浙有个盐贩子叫张士诚的纠结了一伙子反贼把富户官员的仓库打开,分给穷苦的百姓,竟然已经打下泰州,兴化和高邮了,所有人都说这个呢,茶馆子里面吵得唾沫横飞的,有主张安稳的不少,骂张士诚的倒是不多。这件消息一来,李家求婚的事一时就给主簿夫人给忘了。

   元朝的丞相脱脱帖木儿要带领蒙古大军攻打张士诚,签下令要各地征兵征粮食,知县遂把税收又提高了两成,由十税五改为十税七,又说此次事关重大,必要主簿亲去才压服的了人,王主簿推辞不得,得了千个跪,受了万句骂,原本挺直的腰背都佝偻了,眼看着快到期限了钱粮也未收齐。南雾知县斥责王主簿办事不利,带人抄了王家,正好补齐了税款,被百姓们奉为青天大老爷。 衙役在王家把能拿的都拿上,拿不动的桌子砍两刀,布幔子胡扯下来,墙上也得泼点污水,小丫头婆子什么的一溜拉走去卖,主簿夫人还想胡虏两把,灵娘水葱似的岂有不被看在眼里的,太过分了不敢,言语占便宜少不得,小少爷急红眼去讲理给推倒一边。

  “噫,这家缺德呀,我老家村里家家少一人,今年冬天不准饿死几个,偏偏他家可是一家子团圆呢”,衙役甲道。

 “嗨,不说了,今个咱兄弟算发笔财,喝酒去?”,这是衙役乙。

 “喝不了啊,这税一收我老家都吃不上饭了,我还是给送点吃的去吧”,“也是,我家里一月没闻见过肉味了,打点回去尝尝” ,衙役们揣着从王家藏下的钱财各自回家了。

   王家倒了,虽亲戚不少,可王家是犯了阖县百姓的众怒了,因而大家躲也来不及,谁又敢帮呢。玉哥儿在抄家那日原本就被骇着了,出门又给外面的人推搡嘲笑中不知道谁泼了盆凉水,回来就不好了,一时脸白如金纸,好容易求才上门的大夫说非要人参不可,百姓听说都笑他活该断子绝孙,只有拍手承庆的,更有一些无赖觉得原本王家富贵了这么些年,也该他倒霉了。

   圆明阖寺师兄弟借遍了钱也不过二十两银子,急得了不得,拜托师兄给把钱扔进王家院子里,头一热去山上找人参去了。李大户倒派人来说愿意出这个银子,只要灵娘做李大户的妾,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哥哥,灵娘含泪点头了。主簿夫人流着泪给灵娘收拾东西,珍娘抄家那天给休回家来了也跟着收拾,可家里实在没什么东西,连好一点的衣服都凑不齐,夫人和大姐看着给灵娘收拾的小包袱再想想大姐出嫁时的嫁妆,心里好似浸了黄连。

   抬进去第二日,灵娘给草席卷着从小门扔出来,李家的管事依旧笑着给王主簿拜了一拜说:老爷原话“以为是多金贵的闺女,不过是个烂货,连个红也没有,就当多年的邻居面上,权当睡个姐儿吧,别说不讲情分,给的可是头牌的钱”,一边说一边把五十两银子扔在地上,大摇大摆的走了。  王主簿原来对女儿的愧疚一霎都变成了愤怒,直接把席子上的灵娘扔到了乱葬岗,等家里得到消息赶来时,灵娘在草席上缩成一团,已是默默等死了。主簿夫人扑过去眼泪线珠一样,跟大姑娘娘俩个挣巴着把灵娘拉回家了。

  归家后,主簿没说什么,只当没灵娘这个人,珍娘怕不好日日跟着灵娘一起睡。家里精力得分出大半在玉哥儿的病上,终究玉哥儿没吃上人参,喂米汤渐渐也能下床了,人贱了命也就硬了。

   灵娘就在屋子镇日里绣手帕,有吃的就吃,母亲和姐姐问是谁占了她清白就哭,玉哥来看她她不理睬,行尸走肉般捱过了半月,等大姐不强迫非得跟她一起睡了,灵娘跑了。

    玉哥儿病着,主簿夫人跟珍娘是个女人如今并不敢出门,主簿出门总是被小孩子扔土块砸在身上,几日之后,主簿夫人作主不找了,她只盼着素年做的善事能给灵娘保佑着,这南雾县在住下去一家人谁也活不了,珍娘去小裁缝铺子把这些日子女人们做的绣品卖了几个钱,私下把灵娘的留了两条。找中人把房子做贱价卖了,给钱托给族人照看父母坟茔,几人买了个驴车,趁着夜色走了,往南走,到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主簿想,再过三五辈子,王家还是大户。

     终究再也没见过灵娘,幸好,圆明也没回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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