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雪
A
我叫袁乐寒。二十七岁不喜欢擦胭脂的女人。我时常披一件格子衬衫站在深夜里的阳台上,吹着夜风,看楼下的那盏街灯,它落寞的散发昏黄的光,让我莫名的安宁。
七年前有一个男人陪着我站在这个阳台上看星斗,给了我一个天长地久的梦境。结果,他做了我的姐夫。
我妈妈一直生活在意大利。许多年前,她抛夫弃女去追寻她所以为的爱情,谁知那个男人辜负了她的深情回到他妻子身边,她很伤心,但终究不肯回来和已经不爱的男人生活。她独自留在意大利做服装生意,后来嫁给一个大她十岁的男人,成了有钱的妇人。
我爸爸失去了心爱的女人,开始不分昼夜的吸烟酗酒,我和姐姐在浓白的烟雾和厚重的酒气里寂寞成长。姐姐说,我们不会原谅那个女人。
我读中学那年的某一天黄昏,爸爸喝醉酒倒在了街心,一辆车从他身体上碾过去不见踪影,红色的血恣意流淌,却没有人肯多看他一眼。我和姐姐赶到时他已经没了呼吸,我背过头去,感觉有液体滴在心尖上,冰冷。
后来,一个女人出现在我们居住的老房子里,她说,以后我会照顾你们。姐姐不说话,苍白的脸怒视着她。我却对她微笑了,她是那样优雅美丽的女人,我的妈妈。
姐姐拒绝妈妈把我们带去意大利生活。于是,每一年我们都收到数额不小的汇款。姐姐时常带我去逛裙店,买无数条各式各样的长裙,挂满了整个衣橱还要继续买下去,她说狠狠的花那个女人的钱是一种快乐。
当姐姐挽着江寒的手说,乐寒,你该叫他姐夫了。我看向江寒,他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但我已经无法读懂。
祝你们幸福!我竟然笑靥如花。
姐姐走过来拥住我,我的乐寒长大了。
我吻吻姐姐的脸,希望你快乐!然后,我头也不回的走出去,我不愿她看见泪流满面的乐寒。
从小到大,只要我喜欢的东西姐姐都会让给我,这一次,我却不能任性的告诉她我爱江寒。妈妈曾经为了爱情抛弃我们,当爱情匆匆逝去后,她是多么哀伤和后悔,我无法重蹈她的覆辙。
姐姐没有邀请妈妈参加她的婚礼。
妈妈夜里打来电话的时候,声音很低哑,我知道她哭过了。
乐寒,你姐姐是那么恨我。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能来意大利来妈妈身边吗?
我听到她眼泪滴落在话筒上“啪嗒”的声音,心里难受极了,此刻,她只是一个历经沧桑的妇人,她在乞求女儿给予她一点点天伦之乐。
我大声的对她说,妈妈,我愿意去意大利!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开心的笑起来,我突然间流泪了。
她离开时我只有四岁,现在我是个爱过痛过的女人,童年里的烟灰和酒瓶的碎片已不算什么,那只是记忆的残骸。我从不恨她。
还有个理由让我必须离开这里,我的子宫里有了一个小生命。
我办好了出国手续才去告诉姐姐,她出乎我意料的赞成了,没有一点点怨怒的表情。我心里反而内疚起来,姐姐,我不该决定离开你的。
她像童年里那样捧着我的脸,微笑说,没有关系,你是去读书又不是永远不回来。
去意大利的前一天黄昏,我和江寒站在公园里,看着那条已经铺满落叶的石子路,往事一幕幕涌来。上大学的时候江寒每晚送我回家,我们时常绕路穿过三角公园,然后在两旁植满刺梅树的石子路上愉快的拥吻。我有些恍惚了,西丁,我拉起他的手,我们去那条路上走走吧。
江寒一把将我拽入怀中,声音有些轻颤,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再这样叫我。
从前的许多个日子里他总是买来新鲜的西柚要我烤布丁给他吃,称赞说我会做的所有甜点里西柚布丁最美味,后来我就笑称他为西丁。在物是人非梦已碎灭灰飞后,我竟然还会喊他热恋时的昵称?
我瞬间清醒了,逃开他的怀抱,哀伤的望着他,我从此不会那样叫你了。
乐寒,我让你灰心了。他深深的看我。
没有。我别过头去,眼泪簌簌的落下来,原来隐藏伤口要付出撕心裂肺的代价。
快要走到路的尽头时,江寒说,她的深情让我不忍心辜负,有一天你会明白我。
我停下脚步,内心无比凄凉,江寒忘记了,世间的每一个女人都有自己的深情。姐姐的深情他不忍辜负,而我的深情他却可以舍弃。
那么,请你给她幸福!我能对他说的竟只剩这一句。
妈妈住在木兰的郊区别墅里,大她十岁的丈夫在三年前去世了,留给她无限的孤独。
我到达那里后住进妈妈特意布置的可以看见山景的房间,她很开心,吩咐黑人女佣每天为我做各式美味的意大利菜,偶尔还会吃到非洲部落的土著菜。我从来不知道有妈妈照料的生活是这样幸福,幸福得内心慌乱不知所措。
一天早上我在厕所里难过的呕吐,妈妈出现在我身后,乐寒,你怀孕了?
我胃里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在翻江倒海,吐得更厉害,妈妈走上来轻拍我的背,你这些日子总是呕吐脸色很苍白,一定要多吃些东西补充营养。
我转过头将脸贴在她的手心上,妈妈,你都知道了?
乐寒,做妈妈是件很辛苦的事情,你一个人能承受吗?
我想我可以承受的。
你没有讲过过往的感情,但我看得出来你很爱那个男人,可是,他值得吗?
我沉默了,无论曾经怎样深爱过,江寒已经娶了姐姐,我还坚持要生下他的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乐寒,我年轻的时候有多么任性啊,不惜和你外公外婆断绝关系也要嫁给你爸爸,发誓说愿意和他过清苦日子,结果呢,两个孩子还很小,我就受够了那种日子,为了爱另一个男人不顾一切的逃开,我这一生最遗憾的就是没能善待我的孩子。你又能否给你的孩子幸福呢?
夜里我辗转难眠。
之前一味想生育江寒的孩子,以为可以留住那段爱情最后的颜彩,让自己不会在寂寞里苍白。今早妈妈的话让我犹豫了。如果生下孩子,她慢慢成长起来会问我为什么她没有爸爸而别的孩子都有,我该怎样告诉孩子她有爸爸她的爸爸是我姐夫?这个答案很残忍。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妈妈陪我去了医院。
冰凉的仪器伸进体内无情的搅动,我没有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只觉得心被掏空了。
回家的路上,我从车窗望出去,天很蓝,浮云很白。停车,我想一个人下去走走。
当我站在米兰陌生的十字路口泪珠滚落时,我大声说,江寒!我们的孩子没有了!因为你的舍弃!
这世上只有时间前行得最快,没有人可以和它赛跑。
在米兰生活四年了,我一直念服装设计,每天去讲厅听三个小时的课程,回去后专心画几张设计图稿,然后陪妈妈去俱乐部打高尔夫球,偶尔还陪她应酬几个Party,这样的日子很容易让人忽略过去的哀伤,随心的放逐自己。
有天晚上陪她参加一个奢华的化妆舞会,我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女巫,带狰狞的面具拿巨大的扫把,吓得那些热情的异国男人不敢请我跳舞,可以悠闲的坐在酒柜前看那个用油彩将脸涂成五颜六色的调酒师调制精美的鸡尾酒。我爱上一种叫做“瑞德船长”的酒,它没有别的颜色掺杂,通体是血一般的红色,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心里顿时热辣起来像着了火,在火团深处我看见人影晃动,晃得我难受极了。
请再给我一杯“瑞德船长”!
调酒师用很蹩脚的英文对我说,小姐,这种酒很烈不适合女人多喝。
我不是女人!我看了看他那张满是油彩的脸,先生,我宁愿是个男人。
他无奈的摇摇头,快速的调了一杯酒递给我,看得出您很伤心。
我笑起来,我哪有伤心?哪有?
一口气喝了四杯烈酒,竟然没有醉得不省人事,意识清醒的吓人,我居然想起和江寒在大学舞会上初识的情形,头胀得几乎裂开,江寒的影子却依旧清清楚楚,怎样也抹不掉。
恍惚中妈妈走过来扶住我,乐寒,你醉了,我们回家去。在车里我把头倚在妈妈肩上,微笑着说,我很羡慕瑞德·巴特勒,他不顾一切的追求他的斯佳丽,不在乎斯佳丽结过两次婚也不在乎她心里爱着别人,瑞德真勇敢。
你也可以成为瑞德。妈妈说。
我不可以。我低下头泪眼婆娑,我爱的男人娶了我姐姐。
妈妈不再说话,将我紧紧搂在她怀里。
星期六的早上我还在睡觉,黑人女佣跑上楼来敲我的房门,小姐,一位叫江寒的先生打来电话找你!怎么会呢?江寒从没有与这边联系过。我的睡意一下子全没了,披了件睡衣就直奔楼下。
喂,我是袁乐寒。
乐寒,你快些回国来吧!你姐姐想见你!
姐姐她怎么了?
她难产,快支持不下去了。
挂断电话,我愣坐在沙发上,一股天旋地转的感觉涌来。
我和妈妈匆忙赶去机场。妈妈很难过,她像个孩子似的紧握着我的手,不停的说,你姐姐不会有事!她会好起来的!我坐在一旁听得心乱如麻,越来越焦急。
当飞机行至中途时,我在几万米高空对着苍天祈求,愿我唯一的姐姐健康活着!只要她活着,我可以永生永世忘记江寒。
可是,哀痛的事情不可避免的发生了。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白色的布已经盖住了姐姐的脸。我踉跄着跑上去揭开那层白布,看到她表情很安详,她终于为江寒生下了孩子。我轻抚她的脸庞,姐姐,你再也不能照顾乐寒了,你要休息了是吗?
妈妈扑过去失声痛哭,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啊?你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到!
江寒站在那里,湿润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怀里抱着姐姐用生命换回的婴孩。我想走过去看看那个孩子,却忽然眼前一片模糊,没了意识。
槐安路开了一家古朴风格的裙店,起名为“在水一方”,只卖手工缝制的长裙。
我是店主,也是裁缝。
姐姐从前拥有无数条长裙,我总怀疑她是用憎恨的心情去穿它们。遗憾的是我一直没有问过她,为何只买长裙?现在,她不在了,不会有答案。
如果覆盖到脚踝的裙子能够带给她安宁感,我会裁剪千百款美丽的长裙,希望她会在某一朵浮云上对我微笑。
我没有再回意大利。我会代替姐姐用尽全力去爱她的孩子,那是她生命的延续。
那天去机场送别妈妈,她在我耳边说,乐寒,如果可以,就勇敢的去做瑞德吧!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涌来无尽的酸楚。
回去的路上,我在计程车里嚎啕大哭。姐姐死了,我也丧失了爱的能力。不是所有的爱情都可以重新来过,即使重来了,亦不是本来面目。所以,我永远做不了瑞德。
每天在黄昏关了裙店,我就跑去江寒家里看望念昔,总是怕保姆不会认真照料她。
我在婴儿床旁边用手指轻轻抚弄念昔的小脸,念昔咯咯的笑起来,小手不停的摇晃,我霎时想到曾经失去的孩子,她也会如念昔一般可爱吧。
乐寒,你来了。江寒下班回来,正在换拖鞋。
我拎起挎包走到门口,你回来就好,我走了。
留下来吃晚饭吧,我下厨。他看着我。
我吃过了。我推开门走出去。
夜深了,我披上格子衬衫站在阳台里,楼下那盏街灯不再发出昏黄的光,它坏掉了。童年开始,我的人生就注定了落寞,不断的失去。
这一刻,我只有自己了。
B
我叫袁衣雪,痛恨烟草味道喜欢买长裙来穿的女人。
我曾经在一家电脑公司上班,每天随意散着很长的头发,穿不同式样色彩艳丽的长裙,几乎覆盖脚踝的那种,脚上踏一双有着细长高跟的皮凉鞋。
总是有异样的目光投向我,因为我和那些女职员们格格不入,她们每天将头发束得规规矩矩穿西装套裙黑色粗跟皮鞋,这让我想到一潭没有涟漪的死水或是小镇上脸色黯黄对着菜贩计较斤两的妇人。
后来经理把我叫进办公室,他说我不适合做个白领,一双眼睛发着光盯住我的胸部。我说,那我适合做个情人吗?他笑了。然后我挥手打那个男人一巴掌,结束了白领生涯。
我在僻静的西安路租赁一间房子开了花店,从郊区花农那里购进新鲜美丽的花。这条街上没有都市的喧嚣感觉,很安宁,生意也出奇的差。每天卖不完的花很快枯萎了,我心里有些难过,不是为了损失的钱,是为了那些枯萎的花,它们应该去聆听爱人间最甜美的誓言,而不是在我一个人的注视下凋谢。
我并不缺钱。从爸爸去世那一年开始,一个女人每年都寄给我和妹妹许多钱,直到现在也没有停止,我不会拒绝她的钱,她欠我们的。
童年里,我在七岁以前是快乐的。爸爸总是将我高高举过头顶,亲吻我的脸蛋说,衣雪是爸爸的小公主!妈妈在这时就温柔的问爸爸,我和乐寒呢?爸爸笑起来,抱住我们三个大声宣布,你们都是我的公主!整个房子里一片欢声笑语。那时,我以为我和乐寒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子。
只差三天就是我七岁生日的时候,妈妈不见了,她所有带着清香味的衣服也跟着不见了。爸爸焦急的找遍了整个城市,之后,他开始猛烈的吸烟酗酒,再也没有笑容。
失去母爱的生活是难以形容的冰冷。我逐渐长大明白了妈妈不见的原因,她为了一个男人抛弃这个家庭逃开了。
我永远不会原谅那个女人,她毁了爸爸,毁了我和乐寒的童年。
爸爸死的那天,是去参加旧同学的聚会,有人跟他提起了妈妈,他心里难受比平日喝了更多的酒,回家的路上醉倒在街心,一辆车从他身体上开过去逃走了,他再也没能站起来。我没有太多悲伤,他从多年的痛苦中解脱了自己,在另一个空间里会快乐的。
世上的事情真是难以预料。多年以后,我竟然如同那个狠心的女人一般,为了爱一个男人毁了乐寒的幸福。
刚念大一的时候,也就是爸爸去世的那一年,学校举办新生欢迎舞会,我跳得不好,一直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喝咖啡,生怕有人来邀请我跳舞,偏偏同班的江寒走过来,很绅士的邀请我,而我居然鬼使神差的答应了,走进舞池才后悔,硬着头皮坚持跳完了一曲。
江寒当时微笑着,称赞我的长裙很美丽,我猜想他是为了让我不紧张吧?但从此我为了他那句话买了数不清的长裙。
江寒是那种幽默又不张扬的男生,高大,英俊,身上没有我痛恨的烟草味,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想必是洗澡后香皂留下的味道。
我在一天夜里梦到和他接吻。我想我爱上他了!那时的我很自卑很没有勇气,许久不敢向他表白,后来终于说出来了,却太迟。假若早些让他知道我的心情,还会不会发生以后那些凄伤的事呢?
我念大四那年,乐寒考入C大读一年级,与我的学校只隔了一条街,她时常跑来跟我一起吃饭,夜里挤在我的单人床上笑嘻嘻的跟我讲几个男生对她热烈的追求。那些个日子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后来,乐寒突然不住学校宿舍了,一个人无缘无故的搬回家去住。
我很吃惊。乐寒,为什么搬回去住?
宿舍里太吵,家里比较安静。
我搬回来陪你吧。
不用了,你马上要毕业了,整天泡在图书馆里查资料,如果回家住太不方便了。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住。
姐姐,我已经长大了!
我捧着她的脸看了看,哦,你是长大了。
班里有个女同学过生日,几个仰慕她的男生一时兴起,鼓动大家为她开一个篝火Party,面临毕业的人总是有着或多或少的落寞吧,这个精彩的提议吸引了所有人。
夜晚,吃了生日蛋糕喝了香槟酒,大家围着篝火欢快的唱歌跳舞,我站在江寒身边,面对着熊熊燃烧的火焰轻声说,我爱你!他侧过脸来看着我,衣雪,你在说话吗?是的!我朝他快乐的笑。
他向我伸出手来,我们跳舞吧!
我的舞步已经相当熟练,是吧?我问他。
跳得不错!你记得四年前那次舞会吗,我的脚被你踩得红肿呢。他说。
你当时竟强忍着疼痛坚持和我跳下去?我吃惊。
女孩子都是骄傲的,我怎能撇下你让你难堪呢。
那你就做我一辈子的舞伴吧。我用认真的目光看着他。
他忽然笑了,好像不可以,我女朋友会吃醋的!
我的心猛地向下沉去,女朋友?他脸上快乐的光芒告诉我,那是真的。
你爱过我吗?我闪着泪光问他。
他被我瞬间的伤感和问话震住了,不言语的望着我。
江寒,我爱你!说完,我走出人群,在他视线里消失。
许多个日子,我陷在失恋的痛苦和煎熬里,无法走出来。
有一天,我在超市里碰到旧同学王劲中,念中学的时他曾经狂热的追求我,被我拒绝后每天晚上偷偷跟在我回家的路上,后来我爸爸发现了把他叫进家里,他面红耳赤的解释说他在暗中保护我,乐寒当时捧着肚子笑个不停。
我那天在电影院看见你妹妹了。他说。
这么多年了,你还能认出她?我惊讶的问。
当然,她长得像极了你!
他的话令我莞尔,谢谢你那时候的暗中保护!
他尴尬的笑笑,你这张嘴巴不饶人。
一起走出超市的时候,他又说,我看见你妹妹和一个男人很亲密的走出电影院,一转眼她都长大了。
我跟他说再见,然后跳上一辆计程车离去。
乐寒和一个男人?没有可能她不告诉我啊。
我匆忙赶回家,想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这段时间,我忙着写毕业论文又忙着在失恋里哀伤,一直没有回家,我疏忽了她。
乐寒还没有回来。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窗帘和床单都换了新的,连书架上薄厚不一的书刊都排列得整整齐齐,我有些惊讶,这不是乐寒的生活习惯,她是那种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才能入睡的人。
我走进阳台,把乐寒那些晒干的衣服从衣架上取下来,她总是忘记收衣服,上面阳光的味道几乎被灰尘味代替了。把叠好的衣服放进衣橱时,我发现了一件格子衬衫,棉布的,宽宽大大的挂在那里,乐寒从来不穿这种男式衬衫。男式?我开始相信王劲中的话了。
我在哪里见过这件衬衫?脑海里忽然闪出这样的念头,让我心惊了。
女人的第六感让我无法镇静,我站在窗口等乐寒回来,她回来后一切就明了了。
乐寒和一个人从远处走回来,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然后发疯般跑出去,躲在楼门后,我竟然没有勇气正视他们。静静听他们上楼的脚步声,我的心像被凌迟了,流着血的碎片如同落英,缤纷,绝望。
原来,江寒脸上快乐的光芒源于乐寒。
你们怎样结识的?我在咖啡厅的秋千上荡来荡去,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江寒坐在我对面。
在C大的舞会上朋友介绍的,第一眼就觉得她像极了你。
可是你爱上了她。我幽幽的看着江寒。
他沉默了片刻,说,她和我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寒”字,这大概就是缘分,我相信命运的安排。
若那个“寒”字是寒冷彻骨的“寒”,你还愿意相信命运吗?
他看着我,不说话。
你爱过我吗?我再次闪着泪光问他。
衣雪,我们都是缺乏勇气的人。
所以我们错过了,是吗?
江寒无奈的点点头。
我痛恨曾经怯懦的自己,因为怯懦而失去了本应爱我的男人。这一刻,我决定改变自己。
既然乐寒不知道这一切,就一直别让她知道,我希望她快乐。我拎起挎包跟江寒说再见。
我真的改变了。张扬,艳丽,爽朗的笑。
毕业后我去了一家中外合资的电脑公司上班,周围有不少捧着鲜花的西装男人,尝试着和他们约会,却无法动心,我逃不开对江寒的爱。
工作一年后,年过半百的经理向我暗示了他的企图,我挥手打了那个无耻的男人,然后交了辞职信收拾东西离开那间公司。
就在那天晚上,我从窗口看到江寒和乐寒在楼下树影里接吻。
我忽然没了承受能力,心很痛。
我要开一家花店,卖最新鲜娇艳的花。我对江寒说。
他啜了口咖啡,说,这个主意不错,选好店面了吗?
没有,我还在选址。
我朋友有个店面出租,我带你去看看。
我们走出咖啡厅坐上出租车,打算去西安路看店面。下车的时候,我身上长裙的一角夹在车门里,车开动了,我猛地倒下去,头撞在车门上,小腹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剧烈的疼痛,失去意识以前,我忽然相信爱情离我近了。
我躺在医院洁白的床上,江寒痛苦的望着我,医生说你身上的伤是擦伤,会很快好起来。
你的表情很痛苦啊,我没事的。
袁小姐,你感觉怎样?一个体态微胖的女医生走了进来。
我还好,只是小腹有些不舒服。
这次事故造成你的子宫受伤。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中似乎充满同情。
我惊恐的瞪大眼睛看她。
她接着说,你可能无法生育了,虽然怀孕的几率有百分之六十,但生产会对你的生命造成巨大威胁。
我有一瞬间的怔愣。为了得到江寒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是意料之外的,当时只想借着一点擦伤博他同情让他心疼,但我已经不能后悔。
如果没有穿长裙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我把头埋进被子里,发出呜呜的哭声。
衣雪。江寒痛苦的低唤我。都怪我!如果我没带你去看朋友店面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可你知道我为何要穿长裙吗?我掀开被子抬起眼睛深深的看他,因为你!
江寒很吃惊,猛地抖了一下。
多年前的舞会上,你邀请我跳舞,在舞池里夸赞我的长裙,于是,我买了无数条长裙,整年整月的穿,我的心情你是否懂得?
哦,衣雪,你太傻!江寒走过来拥住梨花带雨的我。
我在他怀中苍凉的微笑。
我的花店开始出售鲜花的时候,江寒向我求婚。
我亲密的挽着江寒回家,在乐寒惊诧的目光中故作不知她与他的过去,乐寒,你该叫他姐夫了。
我知道,乐寒如花的笑靥背后是泪流满面的苍白脸颊。我还知道,她祝福我时心里漫溢着无边的哀伤和绝望。可这些早已不能够让我心软、动摇,甚至放手。
那晚在窗口看到她和江寒忘情的拥吻,我已经不再是我。
我搬出了有着灰色童年痕迹的老房子,和江寒在花店附近买下一套很大的新房。我翻找出所有值得快乐的心情,用那些快乐支持我跑遍整个城市挑选理想的家饰。
江寒轻笑着说,衣雪你辛苦了。
才不辛苦呢!转过身,却为这句体贴的话笑着落泪。
夜里缠绵的时候,江寒不时温柔的问我,疼吗?我摇摇头,手臂紧紧搂住他光滑的背脊,眼角无声的滑落清泪,这一刻,我怎会疼痛呢,被爱的感觉是这么美,充实了我的身体和一直孤寂的心。
乐寒告诉我她要离开了,去意大利。
我心里闪过几缕不舍,但瞬间消逝了。她应该离开,离开很好。在我不择手段将长裙夹向车门的时候,已经决定失去乐寒了。
乐寒走后,江寒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加班晚归。他去了那所老房子,站在楼下树影里久久凝视已经人去楼空的窗口。
许多次,他进入我身体时,我会想同一个问题,我与乐寒酷似的面容会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吧?
我总相信时间是有翅膀的。在我寂寞冰冷的童年,它飞得好慢,如同一只折翅的鸟。然而我和江寒远离喧嚣的婚姻生活里,它却痊愈了,加速的飞,为他熨平几件衬衫,为他准备几顿晚餐,在夜色里几次亲吻,便已是四年。
我在这四年里不停的接受医生的各种治疗,子宫的损伤恢复些许,我开始不再避孕。
直到子宫里的胎儿成形,我才告诉江寒。
江寒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我拉起他的手轻抚我的肚子,你感觉到孩子在动吗?
衣雪!难道你不要命了吗?你怎么可以这样任性?江寒苍白着脸第一次对我怒吼。
我抑制不了为你生育孩子的念头!医生说我可以的!只要我不放弃自己,只要我坚持,我可以的!我扑到江寒怀里,用力环抱他,不只是脸上,全身的毛发和细胞都在欢快的笑,原来我在江寒心里是重要的。
孩子在我的子宫里存活着。
七个月零三天的晚上,远在意大利的那个女人突然打来电话,她依然苍老的声音令我难过,从头到尾我只对她说过一句“再见”。
挂断电话之后,我呆立在窗口很长时间,从心的最深处一层一层冒出寒气,不停的发抖。
原来,我抢走江寒的时候,乐寒已经怀孕了。她不想我伤心,所以离开这里,还舍弃了那个孩子。
乐寒是我唯一的妹妹。乐寒为我放弃了她的幸福。她爱着我。我到底对乐寒做了怎样残忍的事情呢?我真的蛇蝎心肠。
我终于生下了江寒的孩子。女儿,七个月零七天早产,健康,长得像她爸爸。
我静静躺着,床的柔软让我安宁,想睡。江寒紧握着我的手,轻声对我说,衣雪,别睡,你要坚持不能放弃自己。
看着眼前的男人,我心爱的男人,我只能努力上扬嘴角向他浅笑,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衣雪!衣雪!不要闭上眼睛,为了我和孩子!
衣雪?妈妈曾经在很久远的童年里亲昵的喊我“衣雪”,现在我似乎又听到了。我挣扎着张开眼睛,却没有看见妈妈,她动听的呼唤声也消失了,我很失望,但瞬间一个身影出现了,是乐寒!她幽怨的盯着我,不言语。
我忽然很想逃开,我决定闭上眼睛。
在闭眼的刹那间,妈妈终于出现了,她散发清香味的衣襟上飘过一片洁白的雪花,缓缓的落地,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