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
事实上,我连打下这两个字都觉得很沉重。
姥娘去世了,在这个星期一,教师节的时候。
姥娘其实就是外婆,是家乡方言的叫法,为了让别人听懂,我总是说外婆。但实际上我从来都是叫“姥娘”,用山东话叫,稍微拖长尾音,总像带了点撒娇的意味。我们表姐妹几个总是比着喊,当然在音量上我是从来都没有赢过。
那时候看朗读者,有一期是倪萍来读她自己写的书,叫《姥姥语录》。我羡慕得不得了,因为她姥娘跟她讲了好多话,还有人生道理什么的,而我姥娘从来没有,现在我甚至都想不起来姥娘具体跟我讲过的话了,只记得一些相处的零星片段。
例如,姥娘还会说话但已经不太清楚的时候,经过楼下邻居的小菜地时,就老是顺手薅人家几根葱,每次姥爷知道了都很生气:“张启云你怎么又偷人家菜?”然后姥爷去找邻居道歉。我们几个小孩当时听到这些事,都觉得很好玩,笑个不停。
那时每次回到姥爷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姥娘跟前,拖长了尾音喊一声“姥娘——”,然后发问:“你知道我是谁吗,姥娘?” 姥娘大部分时候是说不对的,明明“朵朵”这个小名是她给我取的,她却老是喊成“哲哲”“娜娜”之类的,然后我就会告诉她,姥娘,我是朵朵,这名还是你起的,你忘啦?我出生的时候,你说这小孩怎么身上毛这么多,像小冬瓜niu(三声)一样。姥娘就会笑的很开心,是含糊但爽朗的笑声。
但印象中的姥娘,大部分时候都是挺凶的。
我们表姐妹四个在房间里玩游戏,开心的不行。现在想来,大概4个人也生生营造出菜市场的效果。姥娘突然推门进来,一句话不说,皱着眉头。我们像被按了暂停键,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卡在半空,霎时鸦雀无声。姥娘拖着半边行动不便的身子,一步步走进房间,铁青着脸,帮我们简单归置一下弄乱的东西,再一步步走出去。当门被关上的那一瞬,笑闹声又响起。像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
妈妈说,是因为姥娘怕吵,不喜欢小孩太闹腾。
后来上了初中,回老家的次数就减少了。姥娘也二度中风,彻底失去了行走和说话的能力,到最后,连吞咽也成问题。
那是14年春节吧,回老家过年。姥娘的农历生日在大年三十。大姨妈买了蛋糕。姥爷很高兴,把生日帽戴在姥娘头上,围着姥娘又唱又跳“祝你生日快luo(一声),祝你生日快luo...”还叫着我们小孩一起唱。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特别想哭,眼泪都快忍不住。
初中一次作文,我写了这件事,老师当时还当范文念了,说有真情实感。作文里的姥娘嘴里说着嗔怪的话,眼里含着泪水。其实姥娘当时已经不会说,不会动,不会咽了。那些都是我的幻想,很美好,很美好的幻想。
姥爷和姥娘很不容易。姥娘病了多久,姥爷就照顾了她多久。姥爷总相信,姥娘是都知道的,是有知觉的。
这是大姨妈发到群里的消息。我放学后,在人潮拥挤的地铁里看到,忍不住掉泪。
最后一次见到姥娘是在2018年寒假里了。离开老家的前一天跟妈妈去了枫叶正红*。
简单跟姥爷姥娘问候了几句,我就去老年大学写作业了。在那个音乐教室里,还碰到家属说今年八月十五出个唱戏的节目什么的。我当时想着这中秋还早着呢。没想到,姥娘八月初一就走了。那一面是最后一面。我应该多喊她几声“姥娘”,用最大最大的声音喊,即使她说不出话来回应,只能摆几下头,或者定定地看着我。
我知道生老病死是规律,我知道万物的来和去都有他的时间。我只是没想到,这个时间来的这么突然,猝不及防,无可回避。
爸妈都赶回去了,没有让我们参加葬礼,说是觉得我们还小。我没有怪他们,错过了就追不回来,说什么也没用。但我希望他们下次不要瞒着我们。既然生老病死是规律,葬礼是正式道别一声,没有什么好回避的,我只是想,应该好好道别。
爸爸说,姥娘走的很安详。
卧床那么多年,行动不自理,对姥娘那么要强的人来说,肯定很辛苦。离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张国荣的《玻璃之情》中有一句歌词,写的真好:“如果你太累,及时地告别没有罪。”
下午,我走回学校。阳光洒得恣意,道路两旁的树影绰绰。我听见学校旁的超市在播beyond的《海阔天空》,唱到那句“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只是怕有一天会跌倒......”
姥娘肯定找到海阔天空了,我心里想。她能看她喜欢的86版西游记和戏曲,能每天练练功,偷偷菜,跟别人拉拉瓜*,很开心自在。
她看到墓碑上的“尹畅”会认得是我吗?
应该会认得的,毕竟她只有一个姓尹的女婿,她很相中。
她会记得那个长得像小冬瓜niu的小孩儿吗?
肯定记得的。朵朵的名字都是她起的呀。
*枫叶正红,即养老院名。
*拉拉瓜,方言,即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