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人生》 第四章 守夜人老高
施工队离去了,机械也停了下来,整块大地静得就像从未有人来过似的,接触不良的东林水务灯牌爆了根灯管,树林变成树木,没有人知晓灯管何时爆炸,就像没有人知晓守夜的老高一样。
“嚓~”
老高站起来,嘴里还含着烟,他将打火机冒出的小火苗移到下巴,哆嗦着嘴把烟头点燃。他吸了一口,火星子烧的更旺,照亮他又黑又白的胡子,还有胡子上流下的鼻血。
“唉,人老不中用啊。”
老高刚才摔了一跤,不过没事儿,年轻时他从三楼掉下来两次,第一次让他瞎了一只眼,第二次让他少了一颗蛋。这次他什么也没少,活的好好的,甚至还能倚着围墙,跷起一只泥脚,去刮另一只泥脚。这里是凌晨三点的工地,不出意外的话,除了入室盗窃的贼和守夜人老高以外,其他人都在睡觉,老高刚才摔了一跤,摔倒的地方在抗滑桩附近,抗滑桩是用来防止滑坡的砼柱,这些柱子有二十米高,老高就是在这些砼柱上摔倒的。
他的全名叫做高尚,听起来像和尚,老高虽未遁入佛门,却过着几分和尚的生活。他不吃荤,也没结婚,毕竟只有一只眼睛,瞄不准洞,也就捅不进去;一颗蛋,硬不起,也就没人和他好。
老高有过一段恋情,三十岁时他捡了个女人,为什么叫捡呢,用他的话讲就是别人扔下车的,然后被他捡了。两人好过一段时间,那时他一只眼,两颗蛋,后来坠楼,钢筋伤了他的屁股,也把器官永远留在了剪力墙筋里。他女人去医院看他,哭的眼睛几乎流出来,老高躺在病床上,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另一只脚被医生拼死拼活拽着。病床上躺了一个寒暑,好了后两人回家,回家第一天老高出门买烟,回来就找不到女人,只有电视上的一封信。起先,他是带着战胜病魔的喜悦去打开信的,打开看时,内容如下:
我走了,别找我。枕头下有一千块钱,卖淫剩下的,你拿去用。
老高没文化,不认识‘淫’这个字,还以为女人去做生意,过不了不久会回来,于是带着信去找工友,问女人到底做啥生意?
老高吸了一口烟,在肺里回首往事,吐出烟,他平静下来,用隐隐作痛的屁股,坐在抗滑桩上,他揉揉了白内障中期的右眼,捂着凸出的腰间盘,流着一条眼泪看着底下积水的地梁,然后张开缺了两颗门牙的黑嘴,纵声高歌。
附近居民听见异响,便投诉我们工地,治安队来了却打不开门,守夜人老高把他们放了进来,治安的人说:“我们接到投诉,你们工地半夜施工,影响居民睡眠!”
老高说:“没施工,那声音是我在唱歌。”
治安的人问:“唱什么歌?”
老高说:“唱的醉拳,里面有句是,我颠颠又倒倒好比浪涛,有万种的委屈付之一笑!”
……唱完醉拳,治安队打着呵欠说小声点,老高点点头,目送他们离开才将大门关闭,他休息时点了一根烟抽起来,完了摘下嘴里的烟头扔下抗滑桩,火星子闪着红光落下去,就像飞翔的萤火虫,照亮它飘过的每一处。动身前,他扑打扑打烂成条子的衣服从抗滑桩上站起,找到掉落的水泵,对斜在泥里的机器说:“老伙计,咱去抽水!”然后抓住绑在两侧的绳索,扎稳马步,大喊一声:“起~!”便将沉重的水泵扛在石头一样硬的肩膀上,他扛着水泵行走时,整个身子左晃晃右晃晃的,像极了动画片里,摇摆的马达加斯加企鹅,看着想笑却笑不出来。
俺在不那么忙的时候,喜欢缠着高尚,问他那只眼睛和那颗蛋怎么没的,那时我刚出社会不久,很多道理都不明白,口无遮拦的,喜欢揭人伤疤,然后觉得自己挺幽默,他人也不会生气,讲出来还能活跃气氛。当俺以为高尚会像讲故事那样,畅所欲言的说出我想知道的一切时,他总是在似笑非笑间,和我离的远远的。
俺来劲了,觉得他那副黯然的模样挺有意思,故每次相见,俺就像问他吃了没有似的,问道:咦,老高啊,你咋只有一只眼睛呢,你咋只有一颗蛋呢?
老高有点儿怒了,他说:生就独眼龙,生就半个太监!
俺乐了,赢了似的开怀大笑,再次相见时,我以一副胜者俯视败者的姿态,高傲的变本加厉道:老高啊,你为啥生下来就是独眼龙,为啥生下来就是半个太监呢?
高尚沉默不语,那时俺看着他佝偻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什么,我以为他心情不佳,或者今天有点累了才这样,其实都不是。
人们口中的高尚,只是看上去很开朗,乐观,事实上他的一生,找不到半点使他开朗和乐观的理由。关于他伤残的原因,困惑了我大半年,直到他死了,我才知道高尚那只眼睛和那颗蛋是怎么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