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阿城:字里行间仙气弥漫,却非与生俱来(二)
读“二王”,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干柴烈火般的男女在偷吃,其中的冲动与兴奋,自然难以言表。就算能言表,那也上不了台面。而在片刻过后,我心中的那些情绪就开始复杂了,就开始认真地反思了。至于么?究竟好在哪里?会不会误导了我?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躺在床上,回味着《棋王》和《孩子王》中的片断,常常自言自语,又常常兴奋得睡不着。日怪,在小说里可以这样说话?可以这样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中学里语文老师讲的那些语法统统不算数了?在《棋王》中,那个南方大城市来的知青倪斌,哦,就是被兄弟们昵称为“脚卵”的,阿城先生是这样描述他的:
脚卵抹一抹头发,说:“蛮好,蛮好的。”就拿出一支烟,先让了王一生,又自己叼了一支,烟包皮正待放回衣袋里,想了想,便放在小饭桌上,摆一摆手说:“……
不知道别人看到这一段,心中有何感想,我当时,满脑子都是震惊,阿城这老兄真是火眼金睛啊,他观察人的能力太灵异了!恕罪恕罪,我也知道用灵异二字来形容,万分不恰当,但我一时想不起更合适的词。脚卵“先让了王一生,又自己叼了一支”,这充分体现出一个世家青年的双重性格,既不甘于沦落到与粗俗市井青年为伍,又十二分尊重同道中人,特别是这么一个高手。所以,在“先让了王一生,又自己叼了一支”之外,没见“脚卵”再让别人。
接下来的描写,如同绘画高手的速写了,“烟包皮正待放回衣袋里,想了想,便放在小饭桌上,”我想,这烟,必是上等,荒野山村难得一见,在“脚卵”心中自是金贵,因此想“放回衣袋里”,这是上流社会中青年人的通病,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而在这同甘苦共患难的知青群落里,这样的小家子气又是大家一致唾骂、打击的目标,因此他才会“想一想”,这个瞬间很短,结果就是“便放在小饭桌上”。
这一段,我反复看了几遍,竟如吃醉了酒一般美气。如果换了我们今天的所谓作家们来写这样的场景,会以这样的描写来突出一个人物的性格么?也许,世道变了,人们的阅读口味变了,没几个人在读小说的时候,还喜欢费那个劲去猜测文字背后深藏不露的意思。可是,这些年,我一直在沉醉其中,也可算作是阿城先生的忠诚粉丝。
还是在《棋王》中,这样的景象,在我心中像极一组特写镜头:
王一生整了整书包皮带儿,就急急地顺公路走了,脚下扬起细土,衣裳晃来晃去,裤管儿前后荡着,像是没有屁股。
我在看到这一段文字的时候,马上联想到了常在网络新闻图片中看到,朝鲜人民军的士兵形象。他们给人的最大特点是两个,黑,瘦,另外还有一个可以勉强算作是共同的特点就是眼中的神情难以猜测,不知道是痛苦还是麻木。王一生急急地走,“脚下扬起细土”,说明他走得快,而这“衣裳晃来晃去,裤管儿前后荡着”,又怎是一个“瘦”字了得?也可能是阿城先生还怕读者不能充分理解其中的意思,又补了一句“像是没有屁股”。这一段,我想,应该是与前面的部分遥相呼应的:
交通不便,运输不够,常常就买不到煤油点灯。晚上黑灯瞎火,大家凑在一起臭聊,天南地北。又因为常割资本主义尾巴,生活就清苦得很,常常一个月每人只有五钱油,吃饭钟一敲,大家就疾跑如飞。大锅菜是先煮后搁油,油又少,只在汤上浮几个大花儿。落在后边,常常就只能吃清水南瓜或清水茄子。
一个人,一个月,只有五钱油,这是一个什么概念?我的90后、00后朋友们,你们谁还用得上“钱”这个计量单位?我没记错的话,一斤是十两,一两是十钱,五钱就是半两!泥马的,一个生机勃勃的年轻人,一个月就只有半两油!半两,25克!
我努力地想了想,25克,大约不会比潮汕一带的人们喝功夫茶的小杯茶多,甚至要少。在电脑上敲出这一行字的时候,我的胃里很一阵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
继续看阿城先生在《棋王》中关于吃的问题:
下雨时节,大家都慌忙上山去挖笋,又到沟里捉田鸡,无奈没有油,常常吃得胃酸。山上总要放火,野兽们都惊走了,极难打到。即使打到,野物们走惯了,没膘,熬不得油。尺把长的老鼠也捉来吃,因鼠是吃粮的,大家说鼠肉就是人肉,也算吃人吧。
这样近似回归了野蛮的生存状态之下,“棋呆子”王一生的态度呢?
他支起肩深吸进去,慢慢地吐出来,浑身荡一下,笑了,说:“真不错。”
这是王一生自半个月前开始,一路找人下棋,来到了“我”所在的队,一番交谈之后的感慨。接下来:
我说:“怎么样?也抽上了?日子过得不错呀。”他看看草顶,又看看在门口转来转去的猪,低下头,轻轻拍着净是绿筋的瘦腿,半晌才说:“不错,真的不错。还说什么呢?粮?钱?还要什么呢?不错,真不错。你怎么样?”他透过烟雾问我。
连说两个“不错,真的不错”,看来他在心中真的认为眼下的生活“不错”。这是“棋王”的与众不同之处,也是阿城先生在文学创造中对于人生的与众不同的态度。那么,对于我因为没有油而表现出的不满,“棋王”的立场又让人眼前一亮:
他看看我,摇一下头,说:“你们这些人哪!没法儿说,想的净是锦上添花。我挺知足,还要什么呢?你呀,你就叫书害了。你在车上给我讲的两个故事,我琢磨了,后来挺喜欢的。你不错,读了不少书。可是,归到底,解决什么呢?是呀,一个人拼命想活着,最后都神经了,后来好了,活下来了,可接着怎么生活呢?像邦斯那样?有吃,有喝,好收藏个什么,可有个馋的毛病,人家不请吃就活得不痛快。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他不说了,看着自己的脚趾动来动去,又用后脚跟去擦另一只脚的背,吐出一口烟,用手在腿上掸了掸。
你能想象得出么?如此豁达的一个人,竟然精瘦到让人感觉“像是没有屁股”。这就让人感受到了精神的力量。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得“哀而不怨,怨而不伤”的一类。
有段时间,我像是中了阿城的毒,再读他人的文字,竟如白开水一般,我就在想,这阿城,怎么就拥有了这么一支神笔?他笔下的文字,也没有极少见极难写的字,通篇都是熟悉的字眼儿,为什么凑在一起就是不同?
于是,把曾经提心吊胆在报社打印的“二王”扔在一边,我继续在部队内部的网站上寻找关于阿城的消息。原来,阿城十二三岁时——那时他叫钟阿城:
阿城十二三岁时,就遍览了曹雪芹、罗贯中、施耐庵、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陀斯妥耶夫斯基、雨果等中外名家的着作。中学还未结束,文革便开始,高一时学业中断,下放山西插队,并开始学画。为到草原写生,转往内蒙,而后去云南建设兵团农场落户。在云南时,与著名画家范曾结识,两人超过“代沟”而成莫逆之交。文革”后,经范曾推荐,《世界图书》编辑部破格录用阿城,作者重返北京。回城后曾在中国图书进出口公司、东方造型艺术中心、中华国际技术开发总公司工作。
曹雪芹、罗贯中、施耐庵、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陀斯妥耶夫斯基、雨果,这一串名字,曾让我在看过阿城的这些消息之后有些好笑,看过这些又算什么?据说,人家莫言——就是《红高粱》的作者莫言,十二三岁的时候辍学在家,还没机会读曹雪芹、罗贯中、施耐庵、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陀斯妥耶夫斯基、雨果呢!那一刻,我主观地认为,阿城先生字里行间的仙气弥漫的感觉,绝不是因为十二三岁的时候读了这些名著。
甚至,我坚信,阿城之所以成为阿城,背后一定另有缘故。
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一段这样的文字:
1979年,阿城曾协助父亲钟惦棐先生撰写《电影美学》。从马克思的《资本论》、黑格尔《美学》到中国的《易经》、儒学、道家、禅宗,古今中外、天文地理,阿城在与父亲的切磋研讨、耳濡目染中,博古通今,为其此后创作风格的形成进一步奠定基础。
在阅读方面,我是一个有些神经质的人!看到这一条消息的时候,我第一个反应是复制了“钟惦棐”三字,又迅速地粘贴到搜索栏里。不过,搜索结果仍然让我有些失望。从网上搜出来的消息看,阿城先生的父亲是个革命者兼文化人,也算得上是高官一类。这样的父亲,能给阿城的写作风格带来多大的影响呢?
所以,我苦恼了,苦恼于阿城在《棋王》、《孩子王》中所表现出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天才气质。我想找到阿城的证据,以证明他的才气其实是后天努力的结果。
又因为苦苦找寻而不得,我也曾一度故意疏远阿城的文字,尽量不再去翻看“二王”。有时,我也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冷静一下?也许,阿城的文字没有那么好,不过是我见识短浅……这样想的后果是,我又一次投入到《红楼梦》的阅读中。
我读《红楼梦》,有个毛病,我喜欢在读几回原著之后,再对照一遍87版电视剧。而且,每一次在电脑上播放我那一套正版DVD,只看到“探春远嫁”为止。我知道,这是我的一个毛病,就像是看原著,我很固执地只看前60回。
有一天,我看完了“探春远嫁”那一段,除了其中的伤感情绪,我还特别敬佩导演在选定赵姨娘这个角色时,那叫一个精准。在电视剧中,虽然赵姨娘的戏份并不多,却是演到了骨子里,出场的每一秒都是戏啊……我这样想着的时候,电脑屏幕上就到了播出演职人员名单的时段,平时我在这样的时刻一定是赶紧按暂停。可是,那一天,我就在想,这部电视剧在筹备拍摄期间,貌似有一个顾问委员会啊,那些充当顾问之职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呢?
87版《红楼梦》 永恒的经典从中,我看到了“钟惦棐”这三个字。
对,没错!第二行的第一个就是!我的天!这不是阿城的爹吗?像是被了重重的击了脑门,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家中有个爹能够挤身《红楼梦》剧组的顾问委员会之列,这应该是怎样的学问呢?看来,此前我片面理解钟家老爷子不过是个革命干部+文人+电影理论家,还真是大错特错啊,拍电视剧《红楼梦》的年代,还不兴个别领导干部挂个“顾而不问”的虚名,这阿城先生的父亲,想必也是一肚子真知灼见,那是一辈子研读《红楼梦》才炼就的金刚不倒之身吧?
待我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难免有些失望,绕来绕去,怎么又是《红楼梦》啊?怎么又像是回到了原点啊?
读过《红楼梦》的人,无人能抵挡此二人的魅力还好,无意中在网上看到了一段文字,给了我些许安慰,在另一篇短文中,阿城先生也说了:
“我基本上每天都在写,有时一两个小时,有时七八个小时。写作是一门工艺,像绘画一样,讲究心眼一致。你要是长期不写,手就不听话了。”
如此一来,我还有什么废话可说?阿城先生的本事,也不是与生俱来的。如果你想写出点名堂来,那就先坚持每天写一两个小时,或者七八个小时吧,说得再多,也没用。好啦,发到〈简书〉上这一篇,我要用稿纸写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