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故事

2019-04-28  本文已影响167人  北雁南江

        天黑了,父亲才回来。

        听见推门,阿黄和我出去接。他喝了点酒,脚步轻盈,跨过门槛,顺手把包递给我,冲屋里喊:

        “孩他娘,成了!”

        母亲从厨房走出来,捏了捏围裙,阿黄摇着尾巴跑过去闻母亲的手,又返回来围着父亲。

        “真成了?”

        “成了!”

        父亲招手,我把包递过去,他谨慎地打开包,抽出一张雪白的纸,上面还有红印。

        “你看,县里刚打印的,纸还热乎!”

        我凑上来看,好像是什么合同。

        父亲出奇的开心。为了能找到投资,从前年开始,他就天天背着包往外跑。杨老伯说,大家日子过得一年不如一年,年轻人都迁走了,除了老幼病残,没人愿意留在这片荒原上。要再不发展,老家就没了。

        以前可不是这样。往北翻过一座山,有一片油田,那里曾伫立着十几座“磕头机”。老人们说,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只剩一个兢兢业业的磕着头,它的兄弟姐妹们都不见了。一旁的断墙上还留着一句标语——“一切为了石油”。

        听父亲说,要救活老家,就得引进外资,外资就是乡外人来投资。我实在不解,就去他桌子前问:

        “爹,咱油田都干了,还投资咱们乡干啥?”

        “小孩子懂啥。”父亲杵灭烟头,收起策划书,我扫到几个字:影视、旅游。

        吃过饭,父亲走到里屋,打开高音喇叭,那是上届支书杨老伯退休留下的,父亲把它绑在木竿子上,立在房顶,另一头接着个机器,话筒放在抽屉里。

        喇叭里咳嗽了几声,父亲说:“乡亲们,好消息,好消息!水井乡与xx摄制组的合同签好了,他们马上要来拍一部大片,拍完一放,咱乡就会火,以后,来咱这儿旅游和拍戏的人会越来越多,咱们日子就旺了!对了,还有个事,明早八点,全体村民在村小操场开动员大会,全村人都要到。”

        八点左右,乡亲们陆陆续续来齐了。我从包里拿出他昨晚写的稿子,整理好了递上去,他念了两句,觉得不对劲,照着我头顶就是一巴掌,紧接着下面传来哄笑。

        “老李,自己念错了还怪儿子。”

        “让你儿子来念得了!”

        父亲咳嗽一声:“安静!今天要念的是大事,不是儿戏,这是咱们水井乡千载难逢的机会!”

        “咱们村火了,不还是你老李的政绩,跟我们有啥关系!”

        “对,咱们顶多挣俩小钱儿,还不是给你老李脸上贴金啊,以后啊,小李就是官二代,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呐!”

        阿黄碰碰我手,好像它也听懂了似的,开心地望着我。

        “你们女人家知道什么,听老李的!”大狗叔帮父亲说了一句,操场才安静了下来。

        父亲开始念他的稿子,我在后面站着,一动也不敢动。初春的风依旧刺骨,在戈壁滩上混着沙子胡乱吹,空气有微微一丝湿润,阿黄也抬头嗅那味道,这应该就是春天的味道吧。

        会开完,父亲跟大狗叔商量钱的事儿。

        “他们来拍多久?”

        “合同上说是取几个镜头,一周左右吧。”

        “吃住分摊到的这几户,补贴够吗?”

        “不太够,你还有钱不,借我点,回头还你。”

        “哎还什么还,我打工挣的还剩一万出头,给你先用吧。”

        “妥了。明天去县里买一车蔬菜回来。”

        天还没亮,全村已经开始准备酒席,都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烙饼、包饺子、擀面条,杀鸡、杀羊,大狗叔开着我家那老三轮,拉回一车红红绿绿的蔬菜,几个吹拉弹唱的老爷子是父亲的朋友,也都到齐了。村口挂上了红绸子,黄土地上躺着两条长长的红鞭炮。阿黄跟在我身后,我帮着搬桌子端菜,忙的不亦乐乎。

        三辆崭新的越野车刚进入视野,奏乐就开始了,父亲带着乡亲们分列两边鼓掌,鞭炮也响起来,好不热闹!车上下来十几个人,其中有个带军绿鸭舌帽的。

        “冯导!欢迎来到水井乡!”父亲把皱纹里塞满了笑,眼里尽是欢喜。

        鸭舌帽点点头,握了手。

        “大家都走累了,先吃饭,给各位接风!”父亲一挥衣袖,全村簇拥着他们到了操场的酒席上。

        我跟着大家坐下,不敢动筷子。父亲交代过,要让鸭舌帽先讲了话,他动了筷子之后,我们才能吃。我看着桌子上堆成的小山,直流口水,从小到大没吃过这么丰盛的酒席,以前谁家婚丧嫁娶,杀一腔羊,已经是奢侈了。

        父亲把小喇叭拿给鸭舌帽,意思请他说几句。

        “各位乡亲好”他挥挥手,“鄙人姓冯,此次来咱们水井乡,是要拍一部大片儿,这个电影呢,北京的领导人很重视……”

        小喇叭不巧没声儿了,父亲很尴尬,笑着扬扬手请他大声讲。

        鸭舌帽不知道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什么话,反正我就惦记着吃。我们盯着他,就像盯着发令枪。他一坐下,我们就开吃,有端着盘子往塑料袋里装的,有嘴里和手上都不闲着的,我呢就偷偷给阿黄夹了好多肉,怕被父亲发现,不然又得骂我糟蹋东西了。操场上一顿旋风似的乒乒乓乓响,没半小时,桌子上的菜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父亲请鸭舌帽到我家继续喝酒,母亲掌勺,我在灶前烧火。大狗叔带着小芹姐姐也来了,说是让她见见世面。

        不知忙到了晚上几点,只记得母亲把我叫醒时,还听见堂屋里父亲在和鸭舌帽划拳,经过门口瞄了一眼,他们都喝得面红耳赤,大狗叔已经趴桌子上睡着了,鸭舌帽挪到了小芹姐姐旁边坐着。

        拍片还算顺利,整整一天下来,父亲陪着他们跑了老油井三趟,来回近一百公里,把我家三轮车都跑没油了。不过第二天就停拍了,听说鸭舌帽要找个当地的女演员当配角,要年轻漂亮的。父亲回来跟大狗叔商量,打算让小芹姐姐去试试。大狗叔很高兴,觉得这是一次机会,就满口答应了。

        他们连着那几天都拍到很晚,鸭舌帽说夜里剧情多。不过第五天天没亮,小芹姐姐哭着来敲我家门。母亲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我见她脖子上的项链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暗红色的伤痕。

        母亲隔着墙喊大狗叔,他立刻赶过来,拉住小芹姐姐的手,上下打量了一遍,转身就往门外跨。父亲一把拽住他:

        “冷静点!”

        “还他娘的冷静?!我非得弄死他去!松开!”

        我看着小芹姐姐,她哭着坐在一边,抱着腿发抖。

        父亲和母亲都来拉住他,母亲说:

        “家丑不可外扬,你一闹芹儿以后还怎么办……”

        “松开!”

        哗啦一声响,水缸破了,水趟了一院子,母亲两步走进水里把父亲扶起来,大狗叔已经不见了。

        从那儿开始,我再也没见过大狗叔,但来了几个警察。他们走后第二天,鸭舌帽的老婆带着一帮人到大狗叔家闹事儿。

        她说小芹姐姐是狐狸精,勾引了她老公,谋财害命,她手里的那条项链就是证据。我隔着墙都听的一清二楚,阿黄跟我一起冲到隔壁院里,我拿着条棍子,阿黄汪汪的叫。

        我趁人不注意冲了过去,混乱中要不是父亲拦着,我估计会被打死。那群人一个个凶神恶煞,带着墨镜,满身的刺青,一看就像电视里的坏人。而鸭舌帽的老婆长着一副酒糟鼻,烂草莓一样,正叉着腰骂呢。

        烂草莓骂了好久,要砸大狗叔家的房子,我们拉不住,门口来了好多乡亲也没一个敢说句话的,这时大狗奶奶驼着腰从偏房走出来,拿拐杖横在堂屋门口。

        她用没牙的嘴,弓着腰尽力喊:“谁敢动我家一片瓦!”

        家还是被砸了,大狗奶奶被甩到一边,屋子里噼里啪啦响了十几分钟,乡亲们都瞪着眼,一句话不敢说。

        从那之后,小芹姐姐和大狗奶奶就在我们家住下。慢慢的,小芹姐姐的肚子变大了,她经常呕吐经常哭,吃不下东西,脸上两个小酒窝也渐渐消失了。

        她天天只会说一句话:“爹爹呢?”

        母亲皱着眉对父亲说:“去把芹儿他爹找回来,再这样下去,芹儿就完了!”

        “找回来不是让他自投罗网吗!那姓冯的老婆能轻易放过他?”

        “那芹儿怎么办?她会疯的!”

        “让我好好想想!”

        父亲抽了一宿的烟。

        第二天,父亲就进城找大狗叔去了,嘱咐我要好好照顾家。我问他多久回来,他说一个月就回来。很快一个月过去了,我用妈妈的手机疯狂给他打电话,月初手机还能打得通,但信号很不好,只说让我们等几天,几天过后我再打就停机了,再后来完全断了联系。

        我们家除了父亲一个月七百七十块的工资,没有任何其他收入。我跟学校老师申请暂停不上课,自己偷偷到老油井上找活儿干,他们也不要我,说我一个官二代啥也干不了。后来一个老爷爷跟工头说了句好话,才答应让我干活,活儿也很简单——挑水。

        油井周围连一口水井都没有,工人们每天自带一壶水,喝完就没了。更甭提午休的时候洗把脸什么的。我们水井乡是离这里最近的一个乡,有一口古井,几千年了没枯过。

        得知我不上学,母亲打了我一顿,又抱着我哭了一场,不过后来也同意让我先休学一段时间,等父亲回来了再继续念书。我家离老油井有将近三十里路,每天最多只能来回一趟,两桶水挣五块钱。山路崎岖,没有车路,只能用肩挑。

        一天五块钱,一个月也有一百五十块钱,我每天把五块钱工资交给母亲,才能稍微看到她脸上混着心疼的笑容。小芹姐姐有时候挺着肚子陪我走一段,阿黄则每天跟着我来回跑。我歇脚的时候,她歇歇脚,阿黄也歇歇脚,一会儿围着小芹姐姐,一会儿围着我。小芹姐姐的状态好多了,除了念叨“我爹爹呢”,我逗她也能笑一笑,脸上又有小酒窝了。

        靠着这九百块钱,母亲养活着我,照顾着大狗奶奶和小芹姐姐,还有我们的阿黄。大狗奶奶舍不得吃药,母亲托人去县里把药偷偷买了来,说退不了,她才含泪吃下。小芹姐姐的伙食是最好的,我们家的肉都给她吃,她要让给我,我也舍不得,只想让她的宝宝长得快一些。阿黄最可怜了,只能在饭里加点菜汤,但它依然每天蹦蹦跳跳,跟着我来回跑六十里路。生活虽然艰难一点,但好歹敷衍得过去。

        又过了几个月。一天,阿黄被母亲拴家里忘了放,我独自去挑水,回来的时候,是小芹姐姐在山上接着我。她把她的粉色毛巾递给我,我没好意思用,笑了笑,问她:

        “宝宝多久出来啊?”

        “还有一段时间吧。”

        我把担子搁在一边,坐到石头上,小芹姐姐也坐过来。她微微低着头,又微微笑着,一只手撑着石头,一只手放在肚子上,一缕黑发从额角垂下来,把她侧脸分成两半,一半映着夕阳,一半露出耳环。我看得出了神。

        “你摸摸看,它在跳呢!”她笑着抓住我的手。

        轻微的震动从里面穿过她白色的T恤,一直抵达我的手心。

        “男孩还是女孩呢?”

        “不知道,但我有两个心跳,一个在这里,一个在这里。”她先指了指胸口,又指了指肚子,“不信你听。”

        我好奇地趴在她肚子上听了会儿,果然,那小东西轻快地跳动着,就像一只小兔子在里面散步。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孕育。想到自己当初也是在母亲肚子里普通普通的跳,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幸福。

        我把手伸进裤兜里,递给她一条项链。她睁大了眼睛,惊讶地说:“你哪儿拿的?”

        我笑了笑,很自豪地说:“那天他们来闹事,我趁乱从她兜里掏的。”

        “那你不早给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觉得她脖子上的伤太碍眼,现在伤好了,白白净净的戴上才好看。

        春天的风越来越湿润了,一层薄薄的雾笼罩在山脚,西边的太阳还剩半个,红彤彤的,温柔得如同她的声音。

        我把粉色毛巾围在脖子上,站起来和她一起往山下走。没走多远,碰到了烂草莓,她身后站着三个大汉,在路上等着我们。

        小芹姐姐害怕的躲在我后面,我抄起扁担:“你要干嘛?!”

        她微微颤抖的右衣袖短了一截,露出下面血红色的五个长指甲。

        烂草莓叉着腰:“我来取她肚子里的孽种!”

        我被一个大汉抱住,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拳一脚落在小芹姐姐肚子上。我盯着她白色T恤上的图案,盯着我刚刚附耳听宝宝心跳的地方,一脚又一脚,一拳又一拳。我心如刀绞,疯了一般挣扎,情急中死咬住抱着我的那条肥硕的手臂,那人终于松开了我,一脚蹬在我后心窝。我扑倒在血泊里,抬头寻那血的源头,是从她天蓝色牛仔裤里渗出来的,正沿着石阶一节一节往下钻。

        烂草莓他们已经不见了踪影。小芹姐姐蜷缩着歪在路边,脸色惨白。我捡起那条粉色毛巾,慌乱地想止血,她抓住毛巾摇了摇头。我背着她往山下走,后背已经感受不到宝宝的心跳。我想哭,但我咬着牙,我很想第一时间找母亲,或者找谁都行,赶紧救救小芹姐姐,因为除了流血,我脖子已经感觉不到她鼻孔里的呼吸了。

        我一直跟她说话,想让她保持清醒。

        “小芹姐姐,你别死,大狗叔马上就回来了!”

        “……”

        “大狗叔马上回来,他已经在家了!”

        “……”

        我知道,她已经不省人事。我抓紧下山,背着她也走不快,一个踉跄差点把她摔下来。突然,她贴着我耳朵说:

        “姐姐要是死了,你会哭吗?”

        “我会!”

        “姐姐要是疯了,你会照顾我吗?”

        “我会!”

        她安心地把头靠在我肩上,再也没有了反应。我眼里的泪止不住的掉,视线被模糊成傍晚的荒原。她雪白的手臂耷拉在我胸前,慢慢变得惨白。

        到了村口,有人喊我。

        “快回去看看你妈!”

        我背着她小跑回家,家里的一切都被扔到了外面,衣物和家具碎片混杂在一起,大门也被拆了,歪着躺在院子里。

        阿黄死在门板下,身体还有一丝温度,嘴里有半截红色衣袖。母亲抱着大狗奶奶,坐在院子里,头发乱成一团。

        这件事过后,母亲一病不起。大狗奶奶也去世了。我把阿黄埋在大狗奶奶坟边,好让它在下面照顾着她。

        戈壁滩上又刮来几次湿润的风。

        父亲在一个烈日当头的中午回来了,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人。

        我抱着父亲跪在地上痛哭,他问我家里怎么变成这样了,问我母亲呢,问我阿黄呢,我什么都回答不上来,只是哭。

        小芹姐姐还是抱着膝盖,望着门口念叨着:

        “我爹爹呢……我要我爹爹……”

        那个人捧着小芹姐姐的脸,呜呜咽咽,眼泪顺着鼻梁流。

        “爹爹回来了,芹儿,爹爹回来了!”

        她依旧两眼空洞洞地望着前方。

        “我爹爹呢……我要我爹爹……”

        警车很快到了家门口,那人被铐起来塞进了车里。车子远去,她没哭,也没闹,只是拽着我胳膊,念叨要爹爹。我知道那人就是大狗叔,可小芹姐姐已经认不出他了。

        我擦干泪,拍了拍她肩膀,带她进屋。随后领着父亲,往母亲的坟前走去。

        初春的风依旧刺骨,在戈壁滩上混着沙子胡乱吹,空气有微微一丝湿润,我抬头嗅那味道,这应该就是春天的味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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