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便宜与乖

如果你仔细想一想的话，会发现，乐毅干的这破事儿，跟斯诺登很有点相像之处。俩人都一样困居国外不能归，都一样对本国心生怨恨，也都还对本国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当然是我的主观臆测，做不得数。不过乐毅没有回头捅燕国一刀就是了，在这一点上斯诺登就有些彪悍。

我说这俩人相似，并不是说他们做的事情性质上真有什么共通之处。我是觉得，他们俩面对的境况惊人的一致。斯诺登抖出棱镜门的时候，虽然国内一堆人喊他叛国贼，但还有另一堆人叫他英雄。乐毅也是这样的，毕竟立了不世功勋，带领这么弱小的燕国把不可一世的齐国打趴下了，而燕王新即位就撤掉他，怎么看都是燕国亏欠乐毅。叫他英雄没什么不妥。说他叛国就更妥了，因为，就是叛国嘛。

至于舆论环境，同样是惊人的相似。因为没人想看到燕国真的做大。他国出个叛乱简直是求之不得的事儿，更何况是乐毅这样的绝世名将。这就也跟我们看斯诺登一个样，看到他给美国找了这么大的麻烦，我们大部分人都从心底里感到痛快，于是也跟着喊斯诺登大英雄。但如果真去评判斯诺登这个人，我们中国人想必还是不齿的。为什么？因为他叛国嘛！我们可以想象，如果这种事儿出在当今中国身上，估计大部分人只可能去声讨“斯诺西”汉奸。

当然，我不是公知，无意批评谁好谁坏。我也不觉得美国搞这种假腥腥的玩意儿有什么可取之处。我只是想安静地证明一件事：“忠”这个概念，在先秦之前之后，其概念含义是根本不一样的。

要说明这一点，我们先来看乐毅在逃走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们前面讲过，乐毅一走，燕军就扛不住了。田单那边略施小计，这里燕军就大败而归。把新上任的燕惠王后悔得不行。这倒也是，燕国积弱了那么长时间，要一直弱着，也行。但这次一口气吃下这么多肉，好不容易成了个富家翁，却一朝回到解放前。我们说，人穷不要紧，要紧的是富过之后再变穷，简直是痛苦得撕心裂肺。

但心里痛苦也就算了，大不了继续过穷日子。又不是没经历过。但问题是，乐毅这厮偏偏跑到赵国去了。我们前面说过，赵国这时候惠文王在位，强得不行，国力只在秦国之下。而燕国又跟赵国接壤，他这时候攻击性正烈，最好祈求老天让这家伙别注意到我。而现在可好，乐毅满怀的怨恨跑到了赵国，万一他气不过，衔恨带兵归来趁火打劫，这可怎么办？

于是燕惠王想来想去，觉得不踏实。就写了封信叫人带去给乐毅，内容是这样的：

乐将军，我这真是对不住你。但实在是因为我经验太少，脑子不够用，才听了那些混蛋们的瞎话。但我能向你保证，我可从没想过害你的！你可是我燕国的支柱，我怎么可能杀你呢？你回来吧！就算我对不住你，可我老爹对你可够掏心掏肺吧！你就算不喜欢我，可你对得起我在天上的老爹吗？

乐毅看了这封信，还是不回去。他又回了一封信，内容挺长。

不过有人说这封《报燕惠王书》根本不是乐毅写的，可能是伪造。还有相当扎实的考据资料。我们这里就不在意那些了，不管是真是假，这封信都写得很到点子上。

信中先是暗暗地讽刺了燕惠王一把，然后讲了伍子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卧薪尝胆，伍子胥就是领夫差的命令差点干掉勾践的那个将军。伍子胥本来是被吴王阖庐看中的，后来就为吴国立下了汉马功劳。当然，他更多的是为自己报仇了，著名的挖坟鞭尸就是他干的。阖庐死掉后，夫差继承吴王之位。再然后的故事大家就应该耳熟能详了。但在勾践正卧薪尝胆的时候，夫差这边就疑上了伍子胥，最终送了他一把叫属镂的剑让他自杀。

——这把剑可是超著名的。

乐毅说，伍子胥这家伙也是蠢得不行，看不出父子两代国君到底差别多大，所以他只好倔着脾气沉到江底去了——伍子胥自杀之前，让人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挂到城门上。但夫差不甩他，挥剑把他的尸身砍成了好几段，扔进了吴淞江。

最后，乐毅还补了一句：

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

我们讲“善始善终”，就是从这儿来的。

乐毅讲到这里，意思就再清楚不过了：你爹是吴王阖庐，而你就是夫差。你以为我是伍子胥？不好意思，其实我是范蠡——就是那个有钱的陶朱公。他跟勾践打完了夫差就偷溜了，而留下来的文种就被勾践杀掉了。所谓可同患难不可共富贵。燕惠王肯定能看懂乐毅在说什么，指不定发脾气打破了多少瓶瓶罐罐呢。

最后，乐毅还来了这么一句：

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

意思是说，君子啊，跟别人绝交不不说别人坏话；忠臣们逃出了祖国，也不跟别人说他是被冤枉的。

那你还说个俅啊！

但乐毅接下来讲，我跟您写信，其实不是说我受了什么委屈，纯粹就是见不得您再受小人的蒙蔽。下次不要这样了哦？

所以说，这人简直得了便宜还卖乖。前面又是讽刺又是自夸的，末了来了句这个，真是……

很爽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封信确实起了作用，赵国在之后就与燕国关系相当好，乐毅还时不时回家探个亲，两边对他都还不错。他最后则是葬在了赵国。

讲完了乐毅的故事，我突然想起了不知道在哪儿听到的一个也不知道是不是段子的故事，讲四爷雍正帝某天看了一个折子，心中大不悦。折子上是这样的内容：皇恩真是浩荡啊！我等臣子真是感激涕零，一定以及身报国一世为君扒拉扒拉。按理说这内容没什么问题啊？雍正爷你生什么气？可四爷是这么想问题的：

因为我皇恩浩荡你才忠心报恩？也就是说，如果皇恩不浩荡，你就不报恩了？哪来的这逻辑！该打！你个臣子就别管皇恩浩不浩荡了，就是我明天杀你的头，你也得报皇恩的。

你看，这跟乐毅比起来，简直惨得不知道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