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专刊

70、城里来的女同学《乌鸦落过的村庄》

2022-06-21  本文已影响0人  亚宁

 最后一学期,文倩的父母来学校,我在一家上档次的餐馆,点了一桌饭表示招待。饭钱是文倩主动借给我的,这对我男子汉的自尊冲击不小。我省吃俭用兼节假日打工,想在毕业前“填平“这个心理小洞,最终却没能如愿地被淡化了。

至于毕业分配问题,基本上按着我们当初的心愿,我定向在省报社,文倩定向到新闻出版局。这一切都靠了文倩家人的努力,没有他们帮忙,我想都不敢想这样的结果。

四年大学生活,随了毕业的到来结束了。文倩提出了一个想法,我满腹心事,答应了带她回农村的家里走一趟。我们把学习的行李全寄放在了文倩大哥的家里,各带了一个小挎包,仍然坐了那趟列车,在七月的暑热中,回到了临近一碗村的小站。

一下车,暑热铺天盖地笼罩了我们。文倩用衣服包了头脸,我不怕,拿着衬衣,光着膀子。我们嘻嘻哈哈地往家走,农村田野的夏日风光,让文倩荡漾出少女的天真,不停地问这问那。我介绍着田中的各种农作物,郁闷在心底的忧虑慢慢没了影子。

我们坐在一棵大榆树下歇息,沙土上跑过一条“沙和尚”,那不过是一指多长的小爬虫。文倩哇地一声扑在我的怀里,我顺势一歪,两人叠在了一起。文倩的脸红了,像一颗见熟的苹果。

“农村的美是自然的美,也是你这样在城里生活的人眼里新鲜的美。对农民来说,这田野就是他们写字的稿纸,也是他们经年累月劳动的收获所在。”我咬文嚼字的毛病又犯了,抒情象朗诵文稿一样。“我虽然不是出生在这里,但在这片土地上整整生活了十四年,这是一笔人生的财富,也是贫穷的童年最深刻的记忆之地。今天我大学毕业回来了,带着一个学子的赤诚回来了。回来了,仅仅是回来了,明天我还要离去。为什么我没有扎根在这片养我的土地上,因为我有远大的抱负,因为我有宏伟的理想,因为我……”

文倩先还专注地听,突然在我的腋窝里挠了一下,咯咯笑着躲开了。我翻身而起,光着脚丫去追,滚烫的沙土让人如同在柔软的波浪之上。我略施小计,说小心有蛇,文倩便一下子停住了奔跑的身子,一动不动任我擒获。

路过毛柳村远方媳妇新嫁的那户人家时,我给文倩讲述了去年冬天那一回的经历。文倩的兴致被吊了起来,坚持要看看这一家人现在生活状况。我说:“那家男人与我谋过面,会认出我的。要是又疑心我们,那可就麻烦了。”文倩说:“胆小鬼,你不去我去。”我吓唬说:“那你可小心狗咬。”文倩嘴上说,“我告诉你,我有个毛病,啥都怕,还就是不怕狗。”我说狗是听不懂你吹牛的。

文倩没有被吓住,有点虚张声势进了院子。没有狗出来,她在屋门外迟疑了一下,敲门而进。

我躲在一棵树后,忐忑不安了十多分钟,文倩出来了,身后跟着那个身板不高的男人,还有腆了大肚子的禾禾。我怕被他们认出,用挎包挡了脸,听见文倩道着谢走了过来。

出了毛柳村,文倩忍不住眉飞色舞地给我说:“看来你全瞎说,我进去看见人家生活的好好的,那个男人并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人家还为女人洗衣服呢。家里虽然乱点,还有股子说不明的怪味道,但一切显得挺安静挺和谐的。”我问她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孩?文倩说:“没有。就是那个女人,肚子挺得咋那么大啊!”

回到了一碗村,文倩成了一个爆炸性人物。这主要因我与晴梅的关系,还因为她那种城里女性的招摇力,让这个与外边来往不多的小村中的人们,见到了新鲜,感到了刺激。我们一出门,顽皮的小娃能跟一屁股,那些个婶子大爷都热情地和我打招呼,目光却是风一样在文倩的身上刮过。就连母亲对我们的归来,也显的困惑和无措。在她老人家眼里,一个女孩子能这样来家里,那意味太多了。

城里长大的文倩,对啥都感到稀奇。听见母鸡在院子里咯咯叫,她就跑过去寻窝里的蛋。看到晃动尾巴扭着屁股的猪,她能跟着在走一大圈。黄昏时咩咩归家的几只羊,她听得一脸的心花怒放。在炕上,和那只眼里充满了思想的大花猫一对视,她会陷入不知内容的神往。

这一派热闹的农家生活情景图,让文倩新鲜不已,胆子越来越大,居然一个人就往村子里转悠去了。

要说对文倩的印象,母亲应该说是欣赏的,满意的,可是……。母亲一定想到了晴梅,她老人家眼里的复杂,我当然明白无误。母亲问了我与文倩的关系,又问了我分配的事情,我一一据实汇报。母亲两只布满黑茧的手激动地互搓着,发现了我眼睫毛上有点小东西,抬手轻轻地捏了下来。我知道母亲为我们之间一层纸没有捅破的关系矛盾,为我将来能留在省城那么好的单位高兴。

“人家的娃可是给你帮了大忙了,你们的关系妈不想多说,等你大回来了我们再商量。可是,你也知道自己在村里的情况,不要让人家娃受伤害,那样,咱们家可就太对不起人家了。”母亲嘱咐的话语意有点含混,似乎说的是文倩,又好象指着晴梅。

我与母亲正说着话,文倩回来了,一脸的沮丧,白白的衬衣上,沾上了几块烂泥印子。

文倩委屈地说:“这村里的小孩子,他们跟着我,跟着跟着就趁我不注意,往我身上扔了几把烂泥。这是咋回事啊?”我听了一半,火一下子窜上了头,拉了文倩就要去找她说的几个嘎小子。母亲说:“算了,村里的娃没见过城里人,看着你,可能是好奇,坏心态就出来了。也没什么,不过是调皮捣蛋使点坏,和你耍呢。”母亲让我舀点凉水,给文倩去洗一下。又嘱咐文倩再出去时,和我相跟上。说村里的狗都放开着,也得小心呢。

母亲准备给文倩杀一只大公鸡,让人四处捎话给爷爷、父亲、二弟晚上都回家来,还念叨着考上当地师范院校的大妹这两天也该回来了。

我不敢过分在村子里招摇,尽量领着文倩到村外的农田,而且专挑远离人们劳动的地方。在一片玉米田畔,文倩看着长得绿油油的玉米,揪了一把玉米吐出的彩色穗缨,手巧地编了个彩辫子续在头发上,伸开手臂欢快地舒展出园舞曲中的姿势。正在我们欢乐忘我之时,地里的玉米一阵晃动,并传来嚓嚓的声音。文倩忙收起舞蹈,与我一起拭目以待行将出现的人或物。

走出玉米田的不是别人,是我挖空心思想逃避的晴梅。晴梅肩上掮着一捆新割的青草,头发上还沾着一些草屑。她也没想到和我们相遇,愣了片刻,似乎想返回身退进玉米田,终还是无所顾忌地向我们走过来。

我忙迎上去主动招呼说:“晴梅,你好,割草呢?”晴梅似乎不认识我了,漠视地走过我身边,在文倩善意的微笑中伫足不走了。我忙又跟过去热心介绍说:“这是晴梅,我、我小学时的同学。”又说:“这是我大学同学,她路过来咱们村里体验一下农村生活。”晴梅盯着文倩看,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文倩被看得有点不自然,我心里更别提有多别扭,又怕晴梅会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结果是我多虑了,晴梅掮着草走了,一句话都没与我们说。

文倩与我继续在田埂间散步,只是对草木的关心转移到了晴梅的身上。她说:“你这小学同学,她结婚了吗?”我真是个天才,居然脸不红心不跳,随口就说:“她吗?结了又离了。男人是一个酒鬼,一喝醉了就往死了打她。她过去可不是这样,人很活泼呢!”文倩若有所悟地轻轻点着头问:“那她有过孩子吗?”我说:“没有。奇怪,你咋对她这么关心呀?”文倩说:“不是,你没看她的眼睛,那里面有着很多很仇恨的内容。她要真是这么个经历,那我就理解了。要不是这样,那眼神对我可就太可怕了。”

为了转移文倩的注意力,我们从田野回到村里,我边走边向她介绍高远方的事,并带她来到了疯子家。我有些心不在焉,但眼里所见,高家较我上次来时更显破烂不堪。原来还算院墙的墙体四面倒塌,那扇歪斜的大门不见了,苍蝇在院子脏物上乱飞,家门和窗子敞开着。屋子里,一个瘦小的男孩正在墙壁上用一小截白粉笔写着什么。毫无疑问,小家伙定然就是远方的儿子了。

远方不在,高老二也不在,只有破败的家向文倩证明着我的讲述,说明着这一家老小三口男人的生存现状。当我们走出院子时,与高家的邻居仇老汉碰了个正着。

仇老汉说:“疯子早失踪了,高二这个时辰当然是出去放牛了。他是村里的牛馆呀。那娃就是疯子的娃娃,去年被他娘给送回来,就留给了高二拉扯。平时他都是领在身边的,今天咋给留在家里了。”仇老汉的介绍,语气里有着一种邻里间熟知一切,又有点高于对方的怜悯意味。我们回头看时,发现那孩子正手扶在敞开的门槛上,怔怔地往这边看着。

在村里的小路上,我们不期遇上了原想专门去看一看的队长赵黑。他那个鼓囊囊肉布袋脸在阳光下颤抖着一种动感,让文倩差点叫出声来。赵黑却不在乎,有点无理地端详着文倩,把我拉在一边说:“这小子,进了城眼光就不一样了。这女娃子质地不错,咱们村里和大队的女娃没有能比上的。你有福了。”我解释说;“队长,她是我同学,路过来看看,你可不要就给外人乱说什么啊!”赵黑挤了挤眼睛,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你们有这个条件,怕什么!好好的上进吧!将来抱个大前程,只是不要忘了咱们一碗村就是了。”

我把赵黑的话传述给文倩听。文倩说:“这个队长挺有意思的,说的话通情达理,也很有水平。那他咋会把你刚才说的那个高什么搞成那个样子的?”我这次较详细地边走边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赵家老五可能顶替了高远方的分析。

文倩不说话了,快回到家时,才怅怅然说:“想不到这么个小村子,居然有这么多事关人生命运的悲剧故事。你将来当了记者,这些可都是值得深挖的素材。”我说:“我早就有个想法,等有朝一日,要写一部关于一碗村的长篇小说,那时恐怕你也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呢。”文倩怀疑地问:“你真有这个想法?搞文学可不是吹牛,那要真本事的。”

晚上,父亲和二弟从县城赶回家,爷爷也从大队的果园回来,一家人只缺还没有放暑假的大妹。母亲说时间太晚了,鸡咱们明天再杀吧,就用淹猪肉炒了几道菜,全家人围坐在炕上的小方桌前边吃边谈。

母亲总是偏心文倩,把瘦肉可劲往她碗里放,最小的妹妹看见了,嚷着也要。母亲说:“你天天能吃上,你文倩……,那个她在城里,又是头一次来咱们家,对农村的淹肉肯定没吃过的。”文倩红着脸说:“这种淹肉真好吃,不过我可吃不了这么多,还是给小妹夹点吧。”小妹本了脸咕哝说:“妈尽瞎说,平时炒菜一盘里面,最多也就那么几块,哪像今天肉这么多。”爷爷笑着说:“今天你娃沾你大哥和小文的光了,还顾上说话,赶快抓紧时间往嘴里吃吧。”

那天晚上我与父亲谈到半夜。父亲睡了,我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为家里当前的困境,也为今天遇到晴梅漠视的眼神,和自己兴口开河对她情况的胡说八道。我感到了实实在在的痛苦,明明白白看见自己朝着必然的辜负走着。对此,文倩没有错误,我是唯一的罪人。

想到晴梅过去待我的那份真感情,那种如水的忧伤和温柔。我想到在文倩没有离开村子前,说什么也不能让她掺和进来。我想着,不知不觉流下了难过的眼泪,那是一个人良心的苦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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