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鹤雪原(二)
(二)
千鹤来到了城里,很快将刚来之时的不适之感抛到九霄云外,迅速适应城里的生活节奏。也许对于一个尚未入学,建立个人交际圈的小孩来讲,异地生活带来的并不是怪异,而是新奇。千鹤一家最初是在邻镇生活,虽是邻镇但距离市中心异常的近,沿着镇里大街步行半个多钟头便可到达市区,这与在家乡就有着鲜明的对比。在家乡,逢年过节探个亲得翻山越岭好几座,须得走大个半天,通常出门前头一天晚上备好要带的物品,第二天公鸡打鸣便起身收拾,随意吃个早饭,乘着初升的旭日出发,能在饭点之前感到主人家。有的地方陆路能通便可靠步行完成,可有的地方陆路通不了,便只能乘船而去。比如去镇里赶场的时候就必须得走水路。从山顶到江边不抄近道,走一般小道匀速走往返都得花两三个钟头。千鹤家离镇里赶场地挺近的,通常只需坐半个钟头左右。因为是大船得靠岸接送各地各坡的人,所以路途上得停停靠靠,这样下来不到十来分钟的水路就被无限延长了。千鹤不太喜欢坐船,特别是大船,一个是大船上人多,闹哄哄的,船舱里混合着机油味,汗味,鱼腥味,个别人身上带有的较重的体味,以及乘客在内食用的各种食物味等,再加上颠簸的船身,令她晕眩至极,胃里翻腾得厉害,可是却又只能干呕,这种感觉简直是糟糕透顶。另一个是她一直隐隐担忧安全问题,总害怕船行驶半道,尤其是宽阔江面的中央时,会发生可怕的侧翻倾覆。再加上她不会下水,想起若是不幸降临自己可能葬身水域,满足江里各种水生物种的口腹之欲,她就几欲抓狂,每每一上船立刻抢占救生圈放置的地方。提心吊胆的煎熬到目的地,但怕别人看出她的内心,她总是选择将头偏自船外,一只手牢牢抓住一旁的铁栏杆,一只手则伸出食指轻轻的划过水面。对,轻轻的,她不敢太深入,不敢将手掌完全浸入水里,害怕水里的大鱼趁机咬住她的手掌,将她从船上拖下。因为常听寨里老一辈的人说江里有大鱼,有怪物,专会拖人下水,然后在水里吃了他。千鹤打心眼里是喜欢水的,但是对谁的恐惧也是打心眼里来的。所以对比这一点,千鹤会更喜欢在城里的感觉。
千鹤一家四口外加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保姆挤在公家分配的又窄又小还背阳的员工宿舍中,房子有些破旧,但这一切都没有影响到这五口之家的日常生活。
母亲在父亲的疏通下进厂工作,所以白天他俩便待在厂里干活,快到日落了才拖着一副疲惫身子,满脸倦容的回来。印象里父亲依旧很严肃,与家里人不苟言笑。回来之时若在半道中看见千鹤她们还在路边玩乐,便会沉着脸,眼睛冷冷一瞟,千鹤便赶紧放下手里的玩物,牙根打着颤,生硬的向他和母亲问候。然后低垂着头,像个视死如归的勇士,站在一旁等待疾风暴雨的降临。就算千鹤每回都会做好挨骂甚至挨打的心理准备,可每每还是会被父亲严厉的声词弄哭。可偏偏父亲又不喜欢爱哭之人,一见着她掉眼泪啜泣,就会更厉声训斥她不准哭。可是父亲一训斥她便心里更惧怕,更慌乱,然后就会止不住的哭得更汹涌澎湃,然后父亲就会非常愤怒,粗暴的拖拽着她回家,关上门抄起手头的家伙,可能是扫帚,可能是衣服挂,可能是电话线,可能是皮带或者电饭煲的插线等就是一顿打。通常在母亲和保姆的阻拦下,千鹤不会挨打太久。因父亲粗暴的对待,使千鹤从小十分惧怕父亲,甚至觉得父亲讨厌她,不喜欢她,父亲动辄因为小错而对她大打出手。有一次踢了她几脚,有一脚踢到了鼻头,鼻子直接流血了。千鹤看着手掌里沾着猩红的粘腻的液体,她眼泪更是止不住扑簌簌往下掉。那一次她捂着鼻子,从地上颤巍的站起,抬着头眼神冰冷的与父亲对视。看见父亲有些慌乱和愧疚的表情,她多么想听到他说一声解释,一句道歉,她保证以后不再做错事惹他生气,保证不再心里偷偷的骂他,保证不再恨他。可是这些都没有,从父亲嘴里蹦出来的只有两字“活该”。浓重的悲伤与失望久久在她的内心郁结,徘徊不去。千鹤一言不发,垂着眼帘,原地伫立了几秒,转过身迅速跑出了家门,上了好几个楼层,跑到楼道尽头堆满杂物的幽暗的角落蹲下来抱头齐哭,但又不敢哭得太大声,怕惊扰了别屋的大人,也害怕别人的问询。千鹤咬着衣袖,极力制止自己的抽泣声,可是内心的悲伤像泉水一般源源不断的往上冒,眼泪总像掉不完珠子的树洞不停地有珠子从内滚出。记不清是谁先发现的她,反正她的眼睛已经肿胀得只剩一条狭小的细缝,可依旧流淌着不竭的透明的液体。回到家千鹤发现父母吵了起来,听着大概是因为她。母亲怪父亲太严厉,父亲说母亲慈母多败儿,不能很好的教育她。两人争吵很激烈,时逢家里的小保姆休假回家探亲,家里没人再能妨碍他们吵架,也没人能劝架。父亲一把推翻客厅中央的茶几,桌上的搪瓷茶缸,杯子和玻璃盘倾向了地面,碎的碎,磕的磕,而他早已摔门而去。母亲则坐在破烂的漏出海绵体的沙发埋头掩面哭泣。千鹤看着母亲流泪悲伤的样子,心如刀割,悔恨交加自己为什么要惹父亲生气。自己之前的那些痛苦与悲愤在此时根本不值一提,她跪到母亲身旁,沙哑着声音哭着对母亲一遍又一遍的承认自己的错误,一遍又一遍的向母亲保证以后再也那么做了,一遍又一遍的请求母亲不要哭了。隔壁家的一个热心的阿姨进来安慰母亲,向千鹤使眼神示意让她也别再哭了,引得母亲伤心。她便强止住抽泣,跪在一旁。阿姨示意她起来,她却说除非母亲原谅她,不哭了她才会起来。母亲这才把手拿开,擦了擦眼泪将她拉起来搂入怀中。告诫她以后要听话,不然父亲打她,她也不会再劝父亲了。千鹤点点头,并不多言。
时至今日千鹤早已忘记了那一回挨打的缘故,但她不会忘记曾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讨厌甚至憎恨自己的父亲,反感与其他异性相处,讨厌所有的异性。当然,她讨厌这样粗暴的教育方式,在她内心深处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