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周庄的三轮车

2018-10-09  本文已影响0人  PGYE

那正是一个秋季,我与父母趁着难得的假期步入久违的温暖阳光中。人们似是褪去了一身鲜裳,融入了这片天地。

到达周庄的晚上,我能感受到它蜗居在这个小镇的凄凉——甚至连空气——冰凉的。下了车,大家都不由得裹紧了衣衫。霓虹灯在清冷的街道上无力地闪烁着,昏黄的路灯也显得摇摇欲坠,将高低不平的树木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匆匆用过晚饭后,我们便踏上了寻找周庄的路途。沿着河流,我们溯游而上。

夜晚的河水,静谧幽蓝,纯朴得像少女的青丝。我们经过大门紧闭的店铺,张灯结彩但了无人迹的室外酒吧,走上了一座呈“厂”字形的桥。我摩挲着它那粗糙的石柱,凭栏眺望远处一座翼然临于河畔的旧楼及更远处的孤塔。忽地涌上一股迷茫的岁月感,就像五千年的农耕民族一样,依旧难以抚平历史的河流。更有如宝玉临风望月,黛玉抱膝长吁的愁思。

“吱呀,吱呀。”

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头眯着眼睛寻找声源——一辆三轮车。那是一辆自行改装的三轮车,在黑暗中我只能见到一位弓背之人,一条长椅外加一顶车篷。它就这样摇摇摆摆地从我身边经过。桥的另一头,又是一辆三轮车借坡而下,只不过那条长凳上,坐着两个人。

“呵呵,假期到了,他们自是可以好好赚一笔了。”父亲也有所注意,微笑道。

“诶,我们要不要也去坐坐?”母亲咯咯笑到,似孩堤。

我沉默着继续向前走。

剩下的路途中,三轮车依稀可见,借着商铺的光亮,这次我便可以看得分明了。驭车人几乎都是六十多岁的中老年人,没有女性。他们费力地蹬着,弓着背,一言不发,也不停留,四处寻找游客。但他们不会上前询问,只是有意无意地从别人身旁经过,带起一阵“吱呀”的响声。无客的,向前默默行驶;有客的,低头默默使劲。即使双方碰面,也不会有一句交谈,甚至没有一个眼神。一辆三轮车从我们身边“吱呀”而过。我见到那位老者的背后,有个大大的黄色的“1”字。

直至周庄的入口,我们得以幸运的在晚上免费游览。它的外围已被改成了一连串的商铺或客栈,只有在踏过一块块的青石板和一座座半月拱桥后才得以一觑古镇的究竟。夜晚的周庄似平常农舍——本来就是农舍。未引起我的丝毫兴趣。我还是在想着周庄的三轮车。

出了收费入口,父母一想起回宾馆的路途之遥远,不由想到了那些还在四处飘荡的三轮车,父亲便伸出手拦了一辆。

正停在我们面前的三轮车,显得更为陈旧。麻袋做成的篷子,车把上的铃也只剩下了一个黑色的铁砣,脚踏板脱落了一边,坐垫上也显得坑坑洼洼,像一块被白蚁啃噬过的老树皮。驭车人也是一位老者,一蓬灰白的乱发,衣服宽松,背后的编号我已忘却了。蹬着一双解放鞋。

“到桥下面多少钱?”

“二十五”,他的嗓音带点当地方言的味道,嘶哑但略显尖锐。

“嗯……二十啦。”父亲还起价。

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睛一直远眺着前方。最后还是让我们上了车。

一下子挤进3人,车内顿时拥挤起来,我与父亲只好蜷着身子。一股带着铁锈味的风吹来,他蹬起了踏板。

“吱呀——锵,吱呀——锵。”

他的步子稳而不乱,铿锵有力,也没有弓着背,显得从容不迫。我们缓慢平稳地将一辆辆三轮车超越,微凉的风甚至带起些刺骨的寒意。

忽的,我们听到一阵似自言自语的低喃声:“这个地区开发啦,外来的老板与政府投资了许多……不管我们啦……”还是那嘶哑的声音。

我很想接着问他们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哦,外来的老板……房地产商是赚了不少钱。”父亲突然道,“那你们一天也能赚不少钱呢,假如一天100个人……”父亲算起账来。

说起这,驭车人又沉默了。须臾,念道:“苏州是个好地方啊,这里有苏州大学……嗯,苏州大学……你儿子在哪读大学?”他偏过头来。

“没,在省里读重点高中。”

“哦,那以后可以读苏州大学。”

“看看,”他挥挥手,“看看这些店铺……买东西了没?这边有特产啊……”他的语速像龟爬般缓慢,吐字像水入泥潭般忽的清晰又浑浊。

“啊,这有灯笼,以前是没有的。”

……

我不知他是在喃喃自言来释怀孤寂,抑或是与我们交流。

“这里开发后,政府肯定给了你们补贴吧?”

“没有……啊……”他的音调变得高起来,像紧绷的小提琴的弦。“没有。”这时却又像周庄里小船上桨橹拨弄水的的沉重摇曳声。

“嗯,灯笼很好看……”

行至坡底,我下车想帮他推一把。不待我开口,他自己请我们下了车。

“上坡了,下车吧。”

我们一行四人,推着这辆小小的三轮车。我扶着笼头,却感觉异常沉重,冰冷的金属把手令我难以忍受。我没有去看驭车人的表情,也不想看。此时我们已远离了周庄,回首望着那灯火阑珊处,隐约还能见到那些三轮车。它们是一粒粒黑点,在灯光的掩映下慢慢行至迷朦。

光明中不发光的萤虫——我是这么认为的。

于路无话,只有三轮车发出那“吱呀——吱呀——”临终般的呻吟。黑暗的天空与桥顶的横梁似笼子将我们束缚,我们一辈子也找不到缺口,哪怕像那演奏疯狂的爵士乐的黑人。当真正发觉到有一种无声的繁华横陈在眼前时,是否还会留意那“吱呀”的临终般的呻吟。漫延的寒气使人清醒,我意识到我还在路上。

终于触及坡顶。我们复上车,向下滑行。驭车人一手握着刹车板,如雕塑了无生气,颓然了许多。

“吱呀——锵,吱呀——锵。”

随着滑行的结束,这般旅程捱到了尽头。我轻吁了一口气。父亲在下车时,头碰了一颗凸出来的螺丝钉,刮出了血。

“没事,没事。”驭车人嘶哑的声音又在我耳畔响起。

父亲无奈一笑,抬腿要走。

“给点小费吧。”

我的脚步有些趔趄。

“诶,头都磕破啦。”父亲理了理皮包的背带,略显尴尬地说。

父亲转身走了。我看见驭车人站在阴影下,倚靠在他的三轮车旁。他的手抵在胸前,像无尽苍穹下的苦苦支撑的孤木。我想将口袋里捂热的钱交予他,可这种想法不禁使我汗颜。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前走去。泛着微微暖意的灯光使我的脚步变得轻快,我开始大口大口的呼吸。秋风令我颤栗,清爽。

我没有再回头去看那驭车人一眼。只闻见那“吱呀——吱呀”声渐行渐远直至融进这不断凝固而复又变化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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