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糖情结
小时候,后山的冬天冷得厉害,雪下的又多也大,院墙外的雪经常会堆成像小山一样的雪圪塄,一圪塄一圪塄的,有的雪圪塄比有些人家住的茅矮房还要高出好多。白毛乎乎也是一刮好几天,大人们出门喂牲口、挑水、拾柴禾都困难。娃娃们只好蜗居在家里,炕上地下的“瞎害”,一会跪在玻璃窗前和冰凌花玩儿起游戏,一会挑逗欺负大花猫喵喵的叫,一会又下地帮姥姥烧火拉风箱,拉风箱是只顾朝头拉,常常忘记添柴火,烧的烧的火灭了也不管,把姥姥气的哭笑不得。
姥姥家的土坯房一进两开,就是一个走廊两边各有一间屋。春花开天暖和了,姥姥把东屋和西屋都收拾干净利落,东屋是卧室,西屋放些杂物,也在西屋做饭,吃饭。可是一到天冷就不会两个屋都烧火了,东屋除了是卧室,也是厨房兼餐厅。餐厅是没有餐桌的,家里到是有个短腿方桌,可小方桌只有过年或有远处亲戚来才能派上用场。平时一家人的饭桌就是炕,吃饭的时候在炕上铺一块油布,然后把溜好的土豆汤汤和几笼莜面统统放在油布上,于是,大家脱鞋上炕,围成一圈,坐在炕上吃饭。姥爷当然一直坐炕头的位置。吃完饭的人们要喝上一碗蒸莜面水,才算一顿饭吃圆满了。东屋的窗户不大,四周用白麻纸糊的严严实实,中间有四个方孔,小方孔是玻璃的,玻璃亮盈盈,通透透的,院子里溜达的鸡、猪和小狗,房前的水井和打谷的场面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可一到冬天,玻璃结上厚厚的冰,冰花好像一个冬天也化不了,小窗那几眼玻璃本来就小,加上“冰花膜”保护,姥姥的家黑洞洞几乎没个敞亮的时候。偶尔遇个好天气,快到中午的时候,小窗玻璃刚有欲解化冻的意思,不一会又被外面的严寒冷冻“封杀”了。
我和大秀的手、脚和脸被后山的冰天雪地冻得流黄水。暖和过来的冻处尤其疼,是钻心的那种疼,疼得我哇哇哭。是我眼泪多,不够坚强吧,妈妈说我从小鼻涕邋遢,爱哭爱闹也爱生病,是个不省心的女孩。再加上有点疼呀痛呀的就更是撒娇、耍赖、磨人、闹腾个不停。这时候,姥姥就会悄悄转过身,把家里唯一的“高档家具”红柜掀起,拾翻来拾翻去,把压在箱底的那个红糖袋袋拿出来,用小勺挖一勺,放在镶着兰花边的大笨碗里。
姥姥说,“二秀,吃点红糖,吃了就不疼了。”
“是姥姥没给你穿戴好衣裳,才冻伤了手脚的。”
“不哭了,不哭了,再哭就没红糖吃,冻伤的地方也会更痛。”或许是姥姥说的话真得灵验了,或许是红糖的甜味确实可以止痛。我吃完红糖,便睡了,一觉醒来,伤痛真的轻了许多。
记忆中,姥姥家的那只红柜隐约有一点红,红漆部分大多斑驳脱落露出原本的纹路,柜的四周围磕碰的也没有了棱角,活像一件老掉牙的古董。红柜的腿儿是土坯垒的墩墩,用泥巴抹的光溜整齐,姥姥用白粉水刷的净白。后来听说,这只红柜是姥姥的嫁妆,是姥姥的姥姥留下来的家传物件,至于是不是尚好的木质不得考究,我只知道姥姥的娘家在当地算是断文识字人家,家里有当过老师的、也有当队或村会计、乡长什么的亲人。那时候我不懂什么传承延续,什么读书识字,最惦记的事情就是,柜子里到底装了哪些好吃的?如果有一柜子的红糖该有多好呀!后来,多次有过企图偷姥姥红糖吃的念头,可我个子小,踮起脚尖的手才够到柜盖,掀开柜子的可能几乎没有。不久后,就是这年快过春节的时候,我和大秀被爸爸妈妈接了去城里,从此离开了农村的姥姥家。
预谋的那场“盗窃”行动终究没有得逞。
其实,你想想,那个七十年代初的时候,人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好,能吃上顿饱饭就不错了,柜子里哪有其他富余的零食。姥姥柜底的那袋红糖是妈妈生我的时候,姥姥积攒了两个鸡几个月里下的鸡蛋换来的,是从患有肺病的姥爷口里苛扣下来的。
红糖,存放的不是日子,是亲情和怜爱。红糖,是年轮里的一份厚重,是一种无法挥却的浓浓的思念和童年记忆里的那些难以释怀的温暖。如今的我们,已走过大半生的岁月,亦清寒亦温婉,亦荒芜亦繁华,岁月,像一幅风景画,忽而白雪飘飞,忽而繁花似锦。日子,像一首无言诗,将往事尘封,将真爱收藏。不知不觉,我读懂了繁盛和败落,接受了聚散和别离,承受了欢喜和孤寂。只是这个季节里,落日的余晖不再绯红,如一颗心,不再向往鲜衣怒马的追逐,只希望一份细水长流的陪伴,一份能藏心贴肺的温暖和安稳。光阴起起落落,岁月本无再多,这世间原本就没有永久的长远。
之后几天,手脚等冻伤处不流黄水了,开始结成黑痂疤,但还是又疼又痒,极其痛苦。轻度冻伤也要二十余天才会痊愈。
可是红糖甜丝丝的味道仿佛还在嘴里回旋,不,是一直在心里盘踞,那一股甜甜的味道一直渗到我的心底。至今,我仍然保留了储藏红糖的习惯,家里有各式各样的红糖,原味的、姜汁的,草莓的、鲜果的、红枣的,瓶装的、袋装的、盒装的…五花八门的红糖,可总品不出姥姥箱底那袋红糖的味道。
结婚成家后我生了女儿。这时我的姥姥早已过世。妈妈把月子里的红糖小米粥熬的略糊糊,甜蜜蜜的滋味,嗯,就是这个味道。红糖,是一种家的味道、一种亲情的延续、一种后山的家乡情结。红糖,是受了委屈扑在妈妈怀里抱一抱、拥一拥的感觉;红糖,是赢得荣誉后众目睽睽下那种甜丝丝、美滋滋的感觉。
你若学会回味或懂得分享那些曾经发生过的甜蜜与幸福的事情的话,是可以治愈一切苦痛的。不知道你相信不,反正我是信了。这辈子,我最大心愿是有空或退休了,回范家房老家好好住一住,看一看,那山,那水,那人,那依稀的儿时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