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

面对妻子小心翼翼又难掩焦虑的眼神，他想直视，却还是别过了头，沉默地放下碗筷，转身走进书房，拿出纸，铺平，提笔，顿住，久久地，未落下一个字……一丝苦笑泛上嘴角，“终究还是舍不得啊……”他轻声说，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他人。

往事，透过桌上柔和的灯光，在眼前一幕幕浮现……

二十年前，他十八岁。大雪纷飞的时节，在家乡那座小小的火车站，他穿着崭新军装与亲人话别，胸前的红花被母亲的眼泪洇湿了边角，却红得更加耀眼。火车的鸣笛，清脆而悠长，他再次拥抱母亲，转身，登车，融入那流动的绿色海洋……这转身，有希望，有憧憬，有青春的梦想……

十六年前，他二十二岁。握着军校的录取通知书，他不舍地回头，一次次望向身后的仓库，那里有他青春的迷茫，有他奋斗的模样，有他至亲的战友，有他难以割舍的洞库与哨位。“等我回来”，他对大山轻声说，然后坚定转身，任夕阳将牵挂拉得很长很长……这转身，有依恋，有执着，有承诺的重量……

十年前，他二十八岁。凝望着襁褓里的幼女和产后虚弱的妻子，那款老式手机几乎被他捏得碎裂，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还是妻子起身把他的行李箱推了过来——那是他昨夜接到紧急通知后悄悄收拾好的。驻地突发洪涝，群众受灾严重，所有休假人员必须紧急归队。“走吧”，妻子别过脸不看他，抱起孩子回了里屋。他站在屋外发愣，喉头涌动，却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良久，他沉默转身，走出家门……这转身，有两难，有牵挂，有沉重的愧疚……

五年前，他三十三岁。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时，他正在奔驰的列车上执行押运任务。窗外，大漠戈壁，狂风卷起的黄沙瞬间弥漫了整个天地，一如他的心情，纷乱无绪。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多么想跳下火车，飞奔到母亲榻前，守着她，陪着她，告诉她，她最最牵挂的小儿子回来了；告诉她，他想她。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列车还在疾驰，任务还在继续，再一次，他沉默转身，把眼泪和着痛楚咽下……这转身，有苦楚，有煎熬，有忠孝不能两全的苍凉……

一个月前，他三十八岁。“脖子以下”改革全面展开，面对调整分流，他深知自己年龄偏大、学历偏低，是转身离去，让贤于年轻同志？还是守着摊子，和组织摆困难、谈条件？又一次，他选择沉默转身，把不甘与不舍揉碎在心底……这转身，有襟怀，有担当，有钢铁汉子的坦坦荡荡……

二十年军旅生涯，他经历了无数次转身，每次转身都镌刻着青春与奋斗，也都包含着心酸和愧疚。如今，他想，梦已圆过一遭，军装也早已融入骨血，此番转身，不必纠结，后来的日子，终于可以补上对家庭的亏欠……

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他认真收起厚厚的转业申请，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暮色渐浓，却遮不住漫山遍野的青绿，嫩芽抽枝，新花吐蕊，一栋栋库房整齐地矗立在群山之中，沉默地像一个个忠诚的卫士，守护着一段段过往，迎接着生生不息的崭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