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碧眼的小孩，我想说声抱歉
河西堡是河西走廊响当当的第一工业重镇。我最早就在镇上的中学教书。
火电厂对面有个烤羊肉摊，我经常在深夜光顾。
这个摊上的老板做的很用心。
他的肉串穿得很讲究。两片瘦肉下面接一块肥肉，再两片瘦肉之后来块骨肉相连的脆骨收尾。我的评价是：“开门见山，卒章显志；详略得当，层次分明。”
他还有一项特殊服务，就是给顾客免费提供羊肉汤。
新鲜羊骨慢火熬制的羊肉汤，盛在一个自制的铁皮盒子里，盒子搭在烤肉炉的一端，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旁边的盒子里还有细细碎碎的葱花和芫荽，芫荽分两种，一种是新鲜的，另一种是晾干的。
我喜欢用晾干的芫荽，当滚烫的羊肉汤把干芫荽泡发，散出香气时，肉汤温度正好就可以喝了，入口绵滑，肥而不腻。喝着这羊肉汤我总找不到准确的评语，只能借用一句“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了。
老板是个老大哥，个子很高，头发有点自来卷，眼珠子稍微发绿，左面颧骨处有道疤，我猜他是者来寨的骊靬人。
他话不多，没事了就用火钳夹起一块通红的火炭点根，慢慢地吞云吐雾。
我觉得用火炭点烟很霸气，每次都是有样学样地点根烟，抽完再走。对于我沐猴而冠的行为，他从来不言传，经常是我们各自抽完自己的烟，没一句交流，如同沉默的两条铁轨，静静守在自己的位置。
那天，我刚起身要走，却听他叫我一声王老师。我愣了一下，就听他说道：“王老师，我知道你是河西双中的语文老师，有个事请你帮个忙。”
我问他到底是什么事，他请我坐下说。
我回身坐下，他就抽出一根烟，用火炭给我点上。接着问我是否对者来寨的骊靬人历史有了解。
我出生在河西走廊，到河西双中也已工作多年，又是语文老师，自然对骊靬人的历史渊源有所了解，于是说：“大概清楚，有啥事您请直说。”
他从摊后叫出一个半大小子，看样子有十二三岁，金发碧眼，皮肤很白，眼睛和鼻子间布满小雀斑。他给那孩子一张大饼，命令孩子先填饱肚子。又对我说：“就是这孩子的事，您听我慢慢说。”
听他说完我才明白，他是要叫我以权威的身份劝这孩子回家。
原来，这孩子是他们寨子里的人，因为长得像外国人，而孩子的父母却都是黄皮肤、黑头发的当地人样子，因此在学校老是被人欺负，其他孩子说他不是爹妈亲生的，是他爹妈从狗窝里捡来的。那是只大黄狗，大黄狗被邻村的二傻子奸污，有了他这个狗杂种，所以他的头发是黄色的，眼睛是绿色的，他就是正宗的“狗娘养的”。
这些谣言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有人带他去一个狗窝，指着一只大黄狗说：“看，就是这，那才是你亲妈！”
这孩子被这些日复一日的流言蜚语折腾得不胜其烦，跑去把这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爹娘，想在父母口中求证真假。没想到却被他爹暴打了一顿，最后他爹还骂他：“狗日的，你不好好学习，整天卵椽子呢！”
“狗子的”不就等同于“狗娘养的”吗？这下他信以为真了，于是离家出走，来找烤羊肉的老板，求他收留。
我听完后，笑了半天才忍住。我明白我要做什么了。
我拿出手机，找到讲关于骊靬人历史的纪录片视频，挑了甘肃电视台和金昌电视台播出过的两个比较权威的，让那孩子自己先看。
等他看完，我对他说：“我小时候，同村有个和你一样的小男孩，也是金发碧眼白皮肤，我们也一直欺负他，因为他和谁都长的得不一样，他也经常被我们弄哭。到了初中，同年级又有一个金发碧眼白皮肤的女生，总被我们欺负，我说她是白化病患者，那女生哭着求家人把头发染成了黑的……”
那孩子问我：“他们爹妈长啥样？”
我说：“都是黑头发，黄皮肤，你刚看了视频，这叫隔代遗传，专家讲了，以后你上生物课就会学到这些知识。”
看他不那么疑惑了，我又接着说：“古罗马帝国，就是现在欧洲的意大利，古代时，他们发动了一场战争，历史上称为十字军东征，其中有一只队伍打了败仗，就向东撤退，结果一直向东跑，跑跑跑，跑了好几年，结果他们居然从欧洲跑到了中国，一直来到了河西走廊。中国军队俘虏了他们，朝廷弄清楚了他们的来历后，就把他们安置在了我们这里，就住在你们者来寨那儿，当地人叫他们骊靬人。后来骊靬人和当地人结婚，就逐渐变的和我们中国人一样了，但是，每隔几代总还有一些人出生后是欧洲人的样子，河西地区都有这样的人，山丹，永昌两县最多，你就是你这种情况。”
我又指着烤羊肉的大哥对那孩子说：“你看他的卷发和眼睛，明显就是和汉族人不一样吧！”
为了让那孩子更加信服，我脱掉鞋袜，指着自己的小脚趾让他看有什么特点，他看了两眼惊讶地说：“怎么是两片脚趾甲？”
我说：“对了，这就叫复甲，是匈奴人后代的特征，说明我有匈奴人的血统，我的父母兄弟都没有，只有我一个是这样，也是隔代遗传的。”
我又想起自己小时候，父母和哥哥姐姐也总说我也是狗窝里抱回来的，小脚趾甲就是证据，我对比哥哥姐姐的脚趾甲后吓得半死。怎么骗人也这么没创意呢？都说是狗窝里抱回来的，可偏偏小孩子都信了。
这时烤羊肉的大哥也附和我说：“电视上也讲了，这是河西双中的王老师，对这些知道地很，你该信了吧！”
可能知道了我是老师，他非常坚定地点了点头：“那我信了，我明天就回去。”
烤羊肉的大哥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说：“那你到后面好好睡觉吧，明天你爹妈来接你。”
那高兴地孩子进后面去了。我又问起这爷俩的关系。
烤羊肉的大哥说：“一个寨里的多少都沾亲带故，他来找我肯定是听说我也离家出走过，他是来问究竟的。”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想听听他的故事。
“还不是一球样！因为长相特别，小时候，孩子们骂我是捡来的，没娘娃。我信了，就离家出走了，结果被人贩子拐了……”
原来这大哥十几岁上离家出走，路上遇到个人，那人知道了大哥的情况后，说是带他去挣钱，结果大哥被骗到山西卖给了一个小煤窑主，整天被逼迫着下煤窑挖煤。
那时候他岁数小，被人一吓唬，就只好老老实实当苦力了，过了几年，长大点，偷偷逃跑了一次，由于路不熟，很快就被抓回来了，险些被打死，好不容易活下来，也不敢轻易逃跑了。
这一待十年就过去了，有一次他们下煤窑干活，突然一大块煤渣掉下来，前面的人全被砸在下面了，他走在最后面，脸上被砸破，鲜血直流，一时就晕过去了。等醒来，听到有人在商量要把煤窑炸塌，他知道这是煤窑主要毁尸灭迹，没敢吭声，悄悄装死，趁人不注意偷偷跑了出来，一路要饭好不容易回到了家。
到家门口，发现铁将军把门，院子里、房顶上满是野草，一打听才知道，自己离家出走后，父亲就到处寻找，家里就全靠母亲支撑，照顾年迈多病的奶奶。
可不幸的是父亲在外面出了车祸，肇事司机也跑了。当噩耗传来时奶奶一口气没上来就走了，母亲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打击，埋葬发送了奶奶和父亲后，也一病不起，无人照料的妈妈最终也病死了。
听到这些，他当时就哭死过去了，生无可恋的他本来打算一死了之，他解下裤腰带准备上吊，被人发现后救下了。
本家堂叔一顿耳光扇醒了他，堂叔说：“你家人都因为你死的，三条命才换回你一条命，你的命不是自己的，是你奶奶和爹妈的，你没资格死，死了他们也不会原谅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就这样，他活下来了，在本家人的帮助下学了个烤羊肉的手艺，就一直在河西镇上生活，那孩子也是个本家后生，受了欺负，又被爹给打了，就跑出来，正好遇到他。
他不想让自己的悲剧在那孩子身上重演，就暂且收留了那孩子，慢慢劝孩子，告诉孩子他们这一类人的来历。这几天孩子逐渐明白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原因，也想家了，但还是不敢确信，于是找我这个中学老师来劝劝那孩子，在我们这老师还是有着绝对的威信的。
喝完羊肉汤回家，路上我不禁想起儿时肆无忌惮地拿别人的与众不同之处作为笑柄，居然给他们中的一些人带来如此大的人生变故，一阵阵自责和后怕。
学会与不同相处，我们小时候没做到，现在依然做得不好，在与人为善方面，我们一直在路上。
对于那两个曾经路过我的世界的，金发碧眼的小孩，我想说声抱歉，我当初的无知和不善，一定对你们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无论你们在世界的那个角落，请收下这迟来的歉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