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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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三期写作活动
三山四水春常在,四水三山四时春。
昼夜流转,日升月落,四季轮回。几十户村民生活在山脚的永安村里,同群山一起陷入这循环往复的节律中,以大山永恒沉默的不变应付世间瞬息的万变。
在我眼中,总是与大山相顾无言一同陷入沉默的,还有爱坐在门口偶尔抽旱烟发愣的父亲。
父亲似乎与谁都显得不亲昵,他就像这个家的外来客,只是偏居一隅,既不理柴米油盐,也不管家庭琐事。
每日早出晚归,带着一身力气走,又携着一身疲惫来。在他面前,连爱啰嗦絮叨的母亲都变得不那么爱讲话了,生怕打破了这个家的沉寂似的。
直到妹妹四水降生后家里头才显得没那么安静了。她爱哭也爱笑,大概是遗传了母亲温婉面容的好基因,她长着一双水灵灵的葡萄眼睛,眨巴着长长的睫毛看向你时,任谁看了都不忍心凶她斥她。
但唯有父亲是例外,无论四水是在哭闹还是在撒娇,他都板着一张脸,长着老茧的龟裂双手抱着小小的四水,面上既不见恼怒也不见温情。
我曾同母亲吐槽:“爹真像块石头,冷冰冰的。”
母亲一边忙着生火,一边还抽出手来拍了拍我的后脑勺:“你爹更像山,但你爹可不冷。去,帮娘把外边那捆干柴抱进来。”
那时候的我不太明白母亲这话的意思,因为她赞同了我,但又否定了我。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有时像金山山脚下盘踞的石头,即便风吹雨打也经久不变,顽固坚硬;但更多时候,他更像高山,以沉默应对世间百态。
四水满月那天,家里好不容易热闹了一回。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都来家里吃小水的满月席,父亲甚至还在那天点了一串红火火的炮仗。我直到现在仍能记起那天空气里的味道,肉香和酒香中混杂着鞭炮的烟硝味,被山风吹散的烟雾里,能隐约看到父亲如磐石般的面容终于出现了松动。
他站在门后看着被众人簇拥着逗乐祝福的四水,静静地笑了。
而我坐在席上的一边看着父亲,忽然就开始鼻头发酸。我暗自埋下头去大口大口地往嘴巴里扒饭,旁边的大伯叫我吃慢些别噎着。可我不敢停下来,在没人注意到我的这一刻,我吃进嘴巴里的米饭是咸的。
白米饭的颜色刺伤了我的眼睛,这说出来当然谁也不会信我。但其实我想说的是,它让我注意到了父亲鬓边的斑白。
自从四水出现以后,母亲老了,本就不直的背又弯下去了几分,原本眼力很好的她,现在也时不时会唤我去帮她穿针线。
可我之前从未留意过父亲。他的沉默太容易让我忽视他的存在,这甚至让我下意识以为,他还是我前一次看他的样子。但我真的忘了,我有多久没有去仔细看过他了。
他的脊梁越来越弯,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脸上的肌肉也越来越松弛……从没有改变的,是他一如既往的沉默。
那天我吃得很撑。因为满月酒操劳奔波了好几天的父亲母亲都睡得很早,就连四水都很懂事的没再哭闹,早早进入梦乡。
但我辗转反侧到半夜都睡不着,在月明星清的山间夜,我听着父亲偶尔传来的鼾声,抚着吃撑的肚子在床上发呆。
我从那四方窗往外看,与那座巍峨的大山以一种无声又通透的方式交谈着。
父亲从不过问我的学业成绩,不知道是他太相信我这个老师口中学业优异的好学生不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还是他压根就不在意。
但我处于反叛的青春期,总有意无意的想去挑战他的权威和底线。
我曾带着几个同学逃课去山上摘桑葚吃;也曾在炎炎夏日跟着几个小伙伴去镇尾那片小湖里戏水玩到饭点才偷偷回家换衣服;甚至还带过妹妹去拿石子砸别人家的窗口,等到有人出来就赶紧拉着四水跑远。
自然,做这些坏事总有被发现的时候,但无论是逃学成绩倒退被老师叫家长,还是被砸窗户的邻居找上门来要赔偿,为我和妹妹出面解决的总是温婉瘦弱的母亲。
直到母亲有事出远门,老师问我“那你爸呢?”的时候,我才惊觉父亲在我成长的途中一直是缺席的。老师一通电话过去后,听到那句“等你爸来了我要好好跟他说一说你最近的情况”时,我并不觉害怕紧张,心里头反倒隐隐生了几分期待和兴奋。
太阳橘黄的余晖慢慢扫过山谷,最后坠入隐没在山峰之后,我才等到父亲出现在校门口的身影。他在山风中前行,六月的永安村没有下雪,却还是将他发顶的乌发染了个花白。
我默默勾画着父亲越走越近的身影:一双早已开胶的老布鞋,再到沾着粉尘泥污的黑色长裤,然后是我穿过的、被打了无数补丁的上衣,最后是被汗水浸润的小麦色的皮肤……
“老师好,我是陈岳,请问他在学校做错了什么?”父亲抹了一把下颚的汗珠,没有坐下,在坐着办公椅的老师对面,硬生生就像矮了半分。
太阳与西山完成了最后一次拥抱,连一点余晖都没有留下。山风透过门缝慢慢钻进来,我站在父亲的身旁打了个寒颤。
老师的口中不断细数着我近日来的恶行,好似我真的犯了什么弥天大错。父亲在一旁恭谨小心地应和,不见反驳也没有不耐,好像做错事的人是他。
学生放学时的吵闹声渐渐消失,整栋教学楼恢复了静默。而门外,已经放学了许久的四水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我带她回家。
终于在墙上的时钟指向七点一刻时,老师一句“陈先生啊,还是要多关心孩子才是,三山原本那成绩,努把力上市里最好的高中是没问题的,再这样下去真的可惜了。”
父亲应和的声音更大了一些,好像生怕老师不相信似的。我仍正发愣的时候,肩膀处透过衣料弥漫开的热度让我回了神,“走吧。”
他收回了手,率先走出了办公室,牵起四水的手就准备下楼。
一路上我们走的并不快,四水好像察觉不到我与父亲间微妙而沉重的气氛,一开始是惊讶于父亲怎么会来接我们放学,后边就高高兴兴地开始炫耀今天老师奖励她的贴纸了。
到家门口前,妹妹率先闻到了饭香就知道母亲远行回来了,放开父亲的手就往里屋跑。我心事重重地跟在后边,在踏进家门前被父亲宽厚粗糙的手按住了肩膀:“三山,爹相信你可以的,你也别太有压力。”
他看起来总是很疲惫,眼皮子耷拉下垂,开口时也是缓慢厚重的。很多时候街坊邻居起争执时,他不愿多说,也不喜欢多争辩什么。
他就是沉默无言的站在那,就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也像极了永安村的这座大山。
我算不上是什么迷途知返,只是步入回了正途。那天被老师叫家长的事被母亲知道了,一向不轻易对我说重话的她抄起一根手臂大小的柴棍就向我挥来,她抹了一把眼泪朝我呵斥道:“你知不知道你爹每天多辛苦,为的谁啊?你要实在不想读了,就去看看你爹现在干的什么活。”
四水被吓得站在一旁不敢说话,我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后也倔强地一句话不说。唯有父亲过来拿走了母亲手中的棍子,说了句“没事,吃饭吧”这事才算了结。
但我知道母亲说的不是气话,所以那天过后偷偷跟着父亲到了他上班的地方。他干的是体力活,卖力气换工钱的那种。几十斤的货物压在他的身上,让他的脊背看起来弯折了许多。他抬着重物往仓库走,越来越快,卸下后又返回,循环往复,直到又有新的重物将他压弯,直到汗水将他一遍又一遍地浸湿,直到他走得越来越慢却不肯停下歇息半分……
我偷偷跟了父亲三天,便知道我年少的叛逆期埋葬在了这短短三天的注目礼中。
后来我真的去了镇上最好的高中,四水也考上了很好的一间中学。在那几年,因为学校要求住宿的缘故,我回家次数越来越少。饭桌上,一家人也越来越沉默。母亲不似以前那样唠叨了,也许是知道我和妹妹长大了,都不爱听了。而妹妹早到豆蔻年华,也文静了许多。
唯有父亲一如往日,只是将头埋到更低,吃完饭就离开饭桌。
高考后,我便知道我考的还算不错,不出意外的话能够进入到理想的那间院校。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个晚上我觉得口渴起来去客厅喝水时,在门外伫立了许久,父亲母亲房中沉重的交谈便被我听了个全部。
我才知道,那间仓库搬走了,外地的工人也离开了,父亲失去了他的工作,家里头失去了经济来源,他们现在担心的不是日常开销,而是我与妹妹的学费。
他们忧愁地交谈到半夜,直到母亲摁灭了那盏白炽灯,陷入黑暗前随着灯光一晃而过的还有父亲满头斑白的头发。我沉默地离开,刚刚入腹中的凉白开在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他们老得竟然这样快。
第二天饭桌上的寂静是我打破的。随后是父亲。
我放下碗筷,觉得自己像个勇士一样向他们坚定地宣布:“我不去上大学了,妹妹的学费我来挣,家里的开销我来顶上。”
但我没有如愿看到他们的欣慰和觉得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反而是母亲满面愁容、欲言又止,和于群山静默中爆发出怒火的父亲。
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发这么大的火,筷子砸向瓷碗迸发出的清脆声响就像风雨欲来的前奏,酝酿了几百年的休眠火山,一朝汹涌的喷薄就能狠狠割破表象的沉默:“你为什么不去?你以为自己这样做很伟大吗?陈三山,你发什么疯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老子还没到需要你养家里和妹妹的程度!”
可我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甘愿为这个家牺牲的心思被人说成是发疯,一下子那些陈年往事中隐没起来的埋怨和愤怒在此刻无比清晰起来,一字一句化作了锋利的刀割向父亲的血肉:“那你呢?一辈子卖力又赚了多少个破钱?你怎么这么没用,别人的爸能给自己的孩子买aj买阿迪,买各种名牌,你能给我什么?”
甫一说完,我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母亲在一旁无助地哭泣,此刻听到这些话只是朦胧着一双泪眼,再流不出一滴泪了。妹妹局促地站在一旁,以一种无措的姿态应对着这个她没有预想到的场面。
而父亲,他像只被人刺到痛处的老狗,无能地暴跳如雷一会过后,竟像只泄了气的气球一般颓然地瘫坐在了椅子上,一言不发,再次恢复了像山一样的沉默。
这场短暂到没有结果的争吵如一把闪着冷光的长剑,无情地割破了夜色的黑。
在那一刻我无比希望,能拖着残缺的身体躲进黑暗中舔舐伤口,然后消失在厚重的群山林中。
我还是如愿上了大学,然后苦读四年顺利毕业。
躺在大学宿舍那张小床上的四年,我总是能想起永安村里的那座大山。
那个暑假快要结束之际,母亲在报道的前几天进到了我的房间,把一个牛皮纸袋郑重地放到我的手上。
她粗粝的双手沿着我脸部的轮廓慢慢抚过,不一会眼中就蓄满了泪。那天我与妹妹坐在床头,像小时候一样,听母亲给我们讲故事。
而这次故事的主角,是父亲。
母亲说父亲在我和妹妹出生前就给我们取好了名字,三山四水。取自“三山四水春常在,四水三山四时春”,他没什么文化,知道这不过是绕口令里的一句话,但他憧憬着我和妹妹的诞生。我们是跟随着山间节律生长的人,高山庄严神圣,他希望我们能在群山的庇护下长大。
母亲说小时候我偷偷带妹妹去山上玩,看山上的积雪时父亲是知道的。他担心我们的安危,只要有空便会跟在我们身后看着,等看到我们平安下山了才会装作从外边劳作了许久带着一身倦怠回来。
母亲说我去上学时的文具其实都是父亲去镇上的书店给我买的,只不过他不希望我知道每次都让母亲说是她准备的。他还知道我喜欢奥特曼、妹妹喜欢芭比公主,所以在那会还特意去问文具店的老板下次能不能进些印有超人和公主图案的文具回来。
母亲说父亲不止去给人干完体力活,趁上外婆生了重病,她要远行去医院照顾外婆那段时间,父亲知道家里积蓄不够,每天还去饭店、超市给人打下手兼职赚钱,最后才凑够了外婆的医药费和住院的钱。
母亲还说本来妹妹的满月酒其他亲戚都是不支持他们办的,毕竟太费钱和精力了,但父亲不同意,说给我办过的给妹妹也不能少,更何况这是喜事不能少的。
母亲还说我上镇上的高中后父亲没少去看过我,但每次都是趁我们集队做操时在校门口远远望上一眼就离开,而且不善言辞的父亲还给班主任打过不少电话询问我的近况。
……
母亲还说了许多许多,我都没有忘。
只是随着往昔岁月一同清晰起来的,是我那年在听母亲回忆时,我隔着四方窗望向外边,父亲沉默地坐在院子中看远山的身影。
之前我听镇上的人说,永安村这里是有山神的。而我那时相信,父亲也许就是那个能与群山通话的人。
他们相顾无言、静默良久,却最懂彼此。
而我活了十余年,在那一刻才看透了父亲的沉默。
今年开春的时候,从前坐在院子中看山的身影,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不一会就变成了四个。
远远的,我们看到金山山顶冬天落下的积雪在春天的万物复苏中融化,稀疏的绿意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出无限的生机,我们甚至还听到了山谷中传来的清脆鸟鸣。
我扭头问父亲这会是不是金山山峰最热闹的时节,他抿了口清酒点点头说是。
然后趁四水钻进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父亲凑近了我,压低了的声音夹杂着梅子酒的香气,他说:“儿子,你能回来我很高兴。以前……你别恨我,是爹没用。”
毕业后我放弃了留在城镇的机会,回来当了个小村官,想着带永安村走向致富的新道路。而父亲的这句话,又叫我回想起了几年前即将离家的那刻,母亲也是婆娑着泪眼结束了那个关于父亲的故事的讲述,她同我说:“三山,别恨你爹。”
从前我羞于在人前承认我是他的儿子,所以总不乐意跟人家说我爹是谁,这些事原来他都知道。
可是后来我愿意说了。
我叫陈三山,是陈岳的儿子。我爹以前是是家里的顶梁柱,现在不是了。因为我要接他的班了。
我如他所期望的那样长大了。
三山四水春常在,四水三山四时春。
今年永安村定是一派祥和才对。
(全文完,敬祝父亲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