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草青青(二十五)

晚上,罗树没有回家,不知道去给人家看病,还是在外赌博。叶子哄睡了孩子,和衣而卧,灯下睡意全无。
窗外不知道啥时候起了风,“只有夜声殊可憎,偏搅愁人五更睡”。乡村的夜漆黑一团,万籁俱寂,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只留下孤独和恐惧。
想必罗树接了电话,啥难听说了啥,说不定还骂了人,好在吴经理也听不懂,但能感受到树的震怒和不友好。吴经理是不会再打电话来了。如果最近两天回不去,可能永远就不用回去上班了。叶子想到给吴经理写封信解释一下,即便永远回不去,也不好给人构成困扰和伤害,可下床提了笔,纸上涂抹,撕了写,写了撕。
写什么呢?能不能再去广东打工已是两可之间。萍水相逢,写自已家里如何困难,如何忙碌走不开,画蛇添足罢了,搞不好不光罗树误会,吴经理也会产生误会。
家里的日子,连每年起码的生活都很难维持下去。罗树天天在外面给人看病,也没能拿多少钱回来。
都是乡里乡亲,地地道道土里刨食的农民,每年就是靠上半年种植油菜小麦,卖掉后购买化肥,种子,农药,下半年卖水稻后才是全年收益。下半年才会有农户结全年医药费。
罗树给人家看病归来第一件事就是往账本上涂抹,帐本子年年立,年年乱。家里面上半年基本就没有什么现金收入,有些农户也会给些农副产品抵帐,比如自家产的花生,红豆,芝麻甚至过年杀年猪给相应的猪肉——都是一群质朴的人啊!
情况好点时,攒了几百块钱,药品又没有了,又要早早骑自行车颠簸到县城里进药。一般自行车后座上是绑一件输液水,塑料袋进一袋子药品,就需要好几百块。
家里有时连几毛钱一袋盐钱都拿不出来,生活必需品,外加小豪的一些少得可怜的零食,基本上全靠赊账,村部的几个代销店都赊了个遍。
难道就这样丢下孩子走吗?叶子看向熟睡的儿子。这会小豪好像受了惊吓,突然一双小手拿出被子挥舞着,嘴里喃喃道:“妈妈,妈妈!”叶子忙起身帮儿子盖好被子,用手小心拍着儿子,儿子似乎应该感受到了妈妈的气息,安静起来,小嘴儿一动一动的,好像吃奶一样,嘴角还露出甜甜的微笑。
家暴有0次和无数次,以后……叶子摸着自己发红发烫的脸,眼泪又滚落下来。
“愁人知夜长”,叶子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窗户上钉的塑料也许被风吹开了一角,风一吹,“呼呼啦啦”响亮,叶子一直没敢关灯,昏黄的电灯泡下,漆黑的窗户外似乎一直都有阴影在晃动。
叶子甚至想到了五嫂临死前那张惨白的脸,还有娘,还有父亲,叶子却没有了害怕,她甚至想到了死。小豪又在梦里叫妈妈,叶子拼命摇摇头,想摇走那一张张可怕的久远的面孔,还有那个可怕的念头。
轻拍儿子睡着后,索性披件外套起床。
从床到窗户有八步远,从窗户到床也是八步。——多么难捱的漫漫长夜啊!
“勇哥,勇哥”。一个名字和一张脸突然浮现在眼前:“你在哪?你在干什么啊?”叶子突然不自知地发出声音。
空旷的房间显得十分刺耳。把自己都骇了一跳——久远的名字,久违的人。叶子的心一阵绞痛,那个烟火璀璨的新年的午夜,那一张张清晰的笑脸,那双紧握的手,“但愿人长久”的谶语,山坡上急切切地呼唤,看向自己如水温柔的双眼……排山倒海似地压下来,像极了电影镜头的切换。
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如此清晰、清洁、清楚、清醒地思念起这个人,哪怕在新疆吐鲁番干苦力,哪怕在石河子一无所有,哪怕是在广东无家可归时,叶子都极力控制自己去忘掉有关那个人的一切,抗拒想到他的声音,他的眼神,他的爱怜——今天,为什么没有丝毫地抵抗力,任由他肆无忌惮地出现在眼前,自己甚至在极力搜寻从前在一起的种种。
难道是因为自己想到了死,勇哥一直远远看着自己,这时候奋不顾身地出现要拉住自己,从死亡线上拉回自己,给予自己力量,要自己坚强!“勇哥,勇哥”叶子喃喃低语:“勇哥,原来你从未走远……”
叶子把脸伏在桌子上,脸又痛了起来:“谢谢你,勇哥,谢谢!我听你的,好好活下去。”泪水又扑簌簌流下来。
梦里的小豪又在挥舞着手喃喃自语,毛巾被也蹬好远。叶子帮小豪盖好被子,轻拍着儿子,抬头久久看着只安着钢筋棍,钉着塑料皮子的窗户,被风刮得呼呼作响,间或“噼噼啪啪”响,原来外面不知道啥时候下起了雨……
明天,叶子的脸青一块紫一块,头昏沉沉地,只呆在家里没有出门。早上熬了点粥,和儿子一人吃了点,嘱咐儿子在房间桌子上一个人堆积木,自己头疼得厉害,只想再睡一会。
小豪懂事地伸手摸摸妈妈的头,煞有介事地说:“嗯,没有发烧”。还用手做势在叶子的胳膊上划几下,做打针状:“好了,妈妈,打了针就好了。”
想来儿子是见多了爸爸给人看病打针,有样学样。叶子搂着儿子的脸亲了又亲,百感交集,又没能忍住流下泪来。
小豪自己在房间玩,不吵不闹。叶子躺在床上,看着儿子认认真真的小模样,心里又多了安慰,生了希望。困倦袭来,叶子一下子睡着了,没有梦,没有感觉,这是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自己也等同死过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