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阳|静书村8号
年后,我一直住在静书村。我说的不是村名,而是我给她起的名号——静书村,离村口比较近,属前几户院落,我便以8号定位她的门牌。
静书村颇大,东南西北望不到头,屋舍仄仄斜斜,称不上规矩,但很是自然。静书村8号院落上下三层,住着七八户人家。当然,除了房东之外,其他住户和我一样,都是租客。租客永远都是外来者,为了一点营生居在此处,对于这片天地来说,你永远都是客人,远方的,近处的,一视同仁。若大的8号院落,实质上属于我的仅仅是五六平米大的一间斗室,我叫她“静书居”。
静书居是一个独立的空间,有门有窗,有新鲜的空气,可以采光通风,可以伸头瞭望,可以大口呼吸,可以低声叹息。关上门,便是自己的世界了。虽说窗外是另一方世界,是区别于斗室里的,但往往,外部天地间的声响就从窗子里传进来,通过耳膜影响着你的思维,综合着室内的气息。无意间的一瞥,看见了窗外摇摆的柳树和股枝背后不远处高大的楼房,与我形成八十度大的仰角,条条框框里的住户,通过眼眸,传递出某种难以猜测的信号,是在呼唤我?片刻,酸疼的颈椎告诉我该醒醒了,于是不得不作罢。当然,这情景是变换着的,如同变换着的四季,也像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人生。看见了树叶的颜色和股枝所呈现出的状态,就能轻易的辨别此时此刻在枝叶间流动的是某个节气、某个时辰的风和阳光。天空也在变换着,或明丽或黯淡,始终是高深莫测的,空白而丰富。如同不远处的楼群。
静书村有多条巷子,但其实是连在一起的,或村头或村尾,或在村中间横横竖竖交在一起。屋舍一排排紧挨着,每户人家门楼近乎相同,红色铁龙门坐阵,左右各一扇;家家户户都有侧门或后院门,通往厕所;后排院落居室的窗望着前排人家的后背墙,依次排列。隔壁人家养着三条狗,一条大狗,两条小狗,大狗叫,小狗也叫;叫上两三声,不远处人家的狗也就跟着叫了起来,混杂的声音非得持续片刻才肯消停。村人朴实,除年轻后生外,均以农民打扮。也许是没有坐在桌前用餐的习惯,或者是只有特殊节日家人聚集时才会那样,便时常可见端着饭碗蹲在龙门口,扯开嗓子,和不远处端着饭碗的人拉着家常。吃罢饭,五六个庄稼汉坐在村中间一棵老槐树下,也说家长里短,婆娘针线,也谈国家政策,扶贫创收,谈笑风生,乐而忘归。
日子难免是有些浮躁的,找热闹的地方容易,寻清净的地方难;找繁华的地方容易,寻拙朴的地方难,尤其在所谓的城市里,就更为其难了。静书居属于较难的一类,还好,我是幸运的。搬进静书居是在年后不久,天气晴朗的日子,春天还是春天的样子,阳光还不让人心生敬畏。城市的春天不同于乡下。它是短暂的,短的让人猝不及防,你不得不奋力抓住它的尾巴,感受不可多得的那一瞬间。至少,在这里,那一刻是美好的,我对她的好感皆停留在了春天。院里的花花草草活力腾腾,外墙一面的爬山虎,像长着络腮胡的老头,年岁已达,却虎虎生威,一个劲的往上爬,这点来说,像极了房东叔的父亲。
静书居外时常好生热闹。房东的孙女和住户家的小孩们玩游戏,吵吵闹闹,偶尔几声哭闹声打破宁静。从村口传来的叫卖声,逐渐接近,传入耳朵。黄瓜、辣子、西红柿一类蔬菜,香蕉、苹果、西瓜一类水果,收破烂的,修补房屋漏水的,收鸡收狗的,商业宣传的,无所不有,吆喝声不绝入耳。从这点来说,静书村是无限接近却永远有别于城市的,至少在骨子里不是的,永远也不会是。
静书村是具有包容性的。有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也有来自于河南、四川、广西等地的打工者,建筑工地上,或者是小商小贩一类。他们在最底层打拼着,为了生计甚至卑微的活着,当然也包括我,从性质上来说,我们都是一类人。生计所需,舍此又能做什么呢?恐怕他们也不知。高贵与卑微在于不同的理解。生活方式的差异,不完全等于精神层次的差异,精神世界的丰盈或许比物质生活的充沛更加值得赞许了吧。他们都在积极地生活着,如同院墙上的爬山虎,铆足劲向上冲,坚韧而不倦,是值得爱怜的。
说是静书居,是从心而论的。
静书居桌子上有厚厚地几沓书,四五十本,鲁迅的,冰心的,梁实秋的,沈从文的,汪曾祺的,林语堂的,柳青的,路遥的,贾平凹的,和谷的,余华的,毕飞宇的......是我零碎买来或者是作者赠送的,时常翻来看看,读上几篇。正对桌子的是和谷先生的一幅书法作品“凡有血气皆有静心”,我将它视为我的人生格言,能把控住自己情绪,遇事可冷静思考的人,才配有血气方刚的品质,二者是和谐存在而相互融合的。倘若用两句话来概括战国时期的精神,一句是韩非子所说:“多事之时,大争之世”;一句则是晏子的话:“凡有血气,皆有争心”。那么对于当下的社会环境来说,至少对我而言,以静为心者,比凡事必争之人,更具有血气可言。我在静书居这方世界里看书写文,读诗放歌,发泄怨气和宣言志气;也与姑娘视频通话,交心至深夜;也邀好友前来,畅谈人生,肆意而坐,取清茶淡酒,饮而醉之。一时忘我,夜深,风止月暝,一片蛐蛐鸣叫,偶尔几声犬吠入耳,方才清醒,倒床睡去。
最近又听房东说,静书村面临拆迁,恐怕时日不多了。这里的一切也将会消失无踪影,那些虎虎生威铆足劲向上冲的爬山虎,也将会像我一样成为丧家之犬。但我不会为它们感到怜惜,也不会为我感到同情。它们也许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铆足劲向上冲着;而我,也是时候离开了。我会选一个暮春时分,搬离静书村,但并没有远离,相反,我被埋得更深了。
孙阳
2018年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