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明(上)

2020-05-15  本文已影响0人  不文艺的六饼

                                 

      一

林束住在乡下奶奶家。她是五岁那年被爸爸从城市送过来的,爸爸要和那个秘书阿姨结婚了。

奶奶家是很老的平房,前庭有一个小院子,种了两树木槿花,每年春夏之际开一次粉色重瓣花。门口有两棵槐树,黑乎乎的粗糙的树干,竟能开出香喷喷的一簇一簇的白花。墙边和台阶两侧种着很多薄荷和夜来香。那种开着玫红紫红或者白色花朵,形状像喇叭花。种子是绿色花萼包裹着的硬硬的黑色颗粒,有绿豆那么大。老师叫它夜来香,但是奶奶叫它“烧汤开”。林束观察了很久,发现它果然在每天傍晚奶奶做晚饭的时候开花。

不开花的时候就收拢着,像是合上了嘴巴。

每天做完晚饭,奶奶都先把饭端着,站在堂屋的屋檐下,面朝院子,碗口朝天,嘴里念念叨叨。

奶奶说是供给神明。

那是很漂亮、很干净的乡下。坐落在平原,没有头顶皑皑白雪的山峦,也没有绿意盎然茫茫无际的草原,但总是会让她想起来小时候和妈妈一起看过的凯蒂猫动画片《阿尔卑斯山的少女》。

少女海蒂在阿尔卑斯山脚下和爷爷一起过着充实幸福,无忧无虑的生活。举目是蓝天,远眺是峰峦和草原,花朵和牛羊点缀其间。少女林束也在这个临海平原的一个小乡村里过着愉快的生活,虽然没有爸爸妈妈,但是有爷爷奶奶。

但是林束不能说自己的生活是“无忧无虑”。

奶奶对她很好,但总是说妈妈的坏话。她老是说:“王奶奶家的小姑姑,男人死了,守了寡,自个儿把孩子拉扯大了……人家也没说过什么离婚……”

林束不说话。

                                      二

林束第一次见阿罗,是在七岁那年的暑假。她本以为只是个普通的夏天。

奶奶家住得偏僻,附近没有小孩子和她一起玩,她就自己跟自己玩。在大自然中,总能找到乐趣。

林束天天看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甚至看院子里的土疙瘩和蚂蚁窝。她熟悉这一切。熟悉每一朵她能够得着的花,熟悉每一个她捣过或者放过了的蚂蚁窝。

但是这天傍晚,一个普通的、夏天的傍晚,“烧汤开”像往常一样,普通地张开嘴巴,林束像往常一样玩一会儿蚂蚁,看一眼花,又折了树枝当剑耍。

突然,她眨了眨眼,手里用来当剑的树枝掉了。一群红红紫紫的花儿里,猝然开了一朵蓝色花儿。她仔细盯了好久,的确是一朵“烧汤开”,不是蓝色喇叭花。她伸手去摘它——她确定自己摸到了那朵蓝色的花,自己手上的泥还蹭到了有点软的蓝色花瓣上。她摸到花萼下的细茎,指甲一掐。然而,留在她手里的是一朵再普通不过的紫红花儿。

蓝花儿还在那儿,甚至无风而摆,像是在得意洋洋。

但是林束没有注意这朵小花儿的异常。

不得不说,林束实在不是一个执着的小孩儿。更何况她最喜欢的电视节目快开始了,她要赶在爷爷看《新闻联播》之前霸占电视机。

她很快把小蓝花儿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这天中午,她正蹲在树荫下,拿着一包干脆面,细细地掰碎了,引蚂蚁出洞。她细细地观察,蚂蚁把小小的碎屑举起来,一点点移动,送进洞穴里。

觉得没意思了,她拿很小很小的铲子,想要把搬运着食物碎屑,刚到洞口,马上要成功了的蚂蚁,截成两半。铲子还没落下,有人大喊一声“住手!”把她吓了一大跳,“蹲”的姿势维持不住,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一个高个儿的蓝头发的少年飘在她面前。

阿罗长得很好。

要非得让林束描述,她描述不出来。任谁也描述不出来。

阿罗的面貌不是那种能用言语讲清楚的。就好像他的五官,他的脸庞,都是“存在”着的,没有缘由。不像林束,长着妈妈的眼睛,爸爸的嘴巴,爷爷的鼻子……阿罗长着这样一张脸,就像是太阳有刺眼的光芒,月亮有柔和的光芒;就像是大海里全是水,陆地上有土壤还有石砾;就像是槐花有槐花的香味儿,薄荷有薄荷的清凉。总之,他长成这样是理所当然的,毫无缘由的,你没法从别的任何一个人脸上看到阿罗的影子就对了。

七岁第一次见阿罗,林束喊他“阿罗哥哥”,以为他是邻居家的某个亲戚家的小孩。虽然他可以“飘”,但是林束自己在梦里也常常“飘”,还可以飘出很远去。

爷爷奶奶都说绝对没有这么一个“染头发的小混混”,林束一提起,他俩就如临大敌:仿佛要么是她遇到了陌生的“小混混”,要么是得癔症了。

林束讲给阿罗听,阿罗一开始捧腹大笑,笑得在空中翻滚,就像林束在床上翻来翻去那样。笑还不算,他还指着林束喊:“你这个傻瓜!哈哈哈哈!”

林束生气了。她再也不喊他“哥哥”了。在她想象中,“哥哥”们都是很帅气又很能干,温柔又有礼貌。阿罗除了长得好看点外,一无是处。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

阿罗火冒三丈:“小丫头!我比你爷爷……不,比你太爷爷、太太太太太……爷爷年纪都大!”

阿罗跟她说自己是神明。

                                    三

林束五岁之前一直和爸爸妈妈生活在城市里。她记不太清城市生活具体是什么样,只依稀有一些画面作为残存的印象。

比如冷飕飕的夜风,晚上空气是灰黑色,天空却是暗红色的。到处是车鸣声、人声。她偎在妈妈怀里,断断续续地走。走在夜里。走在一个又一个的地铁与地铁站之间。在地铁里身上闷热得湿乎乎,出了地铁站,冷风让人既觉得舒爽,又有一种冷到发抖的恐惧感。

很多很多这样的夜晚。她还记得自己一开始老是哭。妈妈就哄她,说马上就到公司了,马上见到爸爸了,但是妈妈自己也哭。后来就只能看见一张妈妈没有表情的脸。

她并不记得最后到底有没有见到加班的爸爸。

奶奶家一点也不一样。

白天就是白天,晚上就是晚上。哪怕阴天下雨,白天也是明彻的;哪怕路灯亮起,夜晚也是黑透的。

吃过晚饭,有时候天眼看着隐隐有点快暗下去了,风吹了吹,云散了散,西边的暖红的夕阳光又照过来。林束和奶奶搬着小马扎坐在街角,摇着蒲扇和其他老头老太太一起聊天。

林束不耐烦听老人们聊家长里短,总是坐不了几分钟,就丢下自己的小马扎跑去海边。

那时的海边很干净。并不很蓝,在夕阳中有一种奇特的颜色,林束趴在大石头上看海水摆动摇晃,就心痒难耐地跳下去游泳。

她水性算不上多好,只敢在水浅的岸边,扒着石头凫一凫水。感觉海水像是一双手,轻轻地托起她的腿。但是海浪一大,她手一滑,完全落进海里去了。

危险倒不见得有危险,主要是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她只顾扑腾,完全忘了怎么游泳。

海水很的咸涩味,鼻腔也进了水的恐慌感……她还没来得及哭出声来,就被一双手拎了起来,随即被摆到她刚刚扒着的大石头上。

阿罗抱臂飘在海水上的半空中:“哼,海边长大的小孩居然是个旱鸭子。”

她反驳:“我……我才刚来这里……没多久!”

阿罗也不说话。撇着嘴,斜着眼看她。

林束气得脸都涨红了:“才不是旱鸭子!我会游泳!”

躺着影响气势,她爬起来:“我刚刚被吓了一跳而已!我会游泳!”

阿罗哈哈大笑:“你也太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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