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三)

2018-09-06  本文已影响49人  旱水仙

        从此,这截乡村的风景里,妹子消失了。我和她天各一方,此生再无相见。我妈身后跟着的只有我那彷徨着的小小身影,泥泞的土路上一串蹒跚模糊的脚印载着朦胧的辛酸指向前方,谁能告诉我:我心安处是何处?何处才是我故乡?

      我妈教书的地方是乡村小学。北方的乡村与南边相比,落后贫穷尤甚。虽有上学的孩子,但多数交不起学费。那时村子里流行的做法就是:老师上学生家轮流吃饭,抵学费。于是每天中午去学生家吃饭就成了我们母女必做的功课。

      我和妈自然是住在学校,记得学生家住得很分散,有远有近。我妈因拥有一个开通的养母,没有承受过缠脚的痛苦,端端一双大脚,在乡村的田间小道健步如常,走路去吃饭难不倒她。但无论远近,对于我来说,就没有步行跨越这段吃饭距离的能力了。大人们就采用通用的办法,到学校接我。他们将我放在箩筐里盘腿坐下,然后把我挑走。日长地久,天天如此,我成了挑担里的公主。可以说,很少有人体会过那种坐久后无奈的疼痛,在箩筐里根本就没有转身放松自己的空间,到了学生家,都站不起来,因为双腿早已麻木。麻木的腿稍有疏解时,是一阵阵钻心的刺痛,像千万根钢针齐刷刷刺向小腿。我想,相比之下,《还珠格格》里容嬷嬷的针刺也只能黯然失色。后来,每天中午,当箩筐放到我面前的一刻,腿就发软,站不住,立不稳。滚烫的眼泪簌簌雨下,在母亲的责备声中无奈的再一次跨进箩筐,盘起小腿,任那疼痛和麻木渐渐升起,挑我到那吃饭的地方。许多年过去,都忘了自己是走出箩筐,还是滚出箩筐的,好像是后者吧!

      村民都很淳朴敦厚,给先生(那时称老师为先生)预备的饭,都有肉有蛋。可北边嗜辣,我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在箩筐春秋的折腾后常常被辣得眼泪鼻涕,呛咳不休。

      有吃百家饭的,我这样的百家饭天下有几家?有人说,梦里没有太阳。我怀疑,沉淀在我记忆中的事几乎都发生在阴暗的苍穹下,回想中始终没有阳光。那它们是梦吗?隔着茫茫宇宙问母亲:“这些是真的吗?”  “真——的——”妈在过往的时空里回答。声音遥远但是清亮。

      有时,我会抱着个小凳子坐在课堂的门口,和学生们一起听妈上课。学生背不出书时,我一着急,就自告奋勇的帮他背下去,其实纯粹是鹦鹉学舌,什么也不懂。为此没少挨骂。于是乎,我只能独自在教室外的空地上玩泥沙,抓一把土,左手倒到右手,再右手倒到左手,如此往返循环,直到下课。

      好婆叫我们回家过年,妈买了两只乡下鸡,和一些当地土产,带着我回苏州。我坐在不知是驴还是骡子拉的平板车上,妈嘱咐我抱好两只鸡。车小,不能载太重,大人只能跟着车走。于是,我义不容辞地担负起看好两只鸡的特殊任务。平板车没有护栏,车稍微一晃,人就会前仰后合,甚至掉落车下。车身就是一大块木板,和六、七十年代新疆的毛驴车相似。吱呀作响的车轮时刻提醒我坐好,坐好。车板上除了大大小小的口袋和竹筐外,就是我和鸡。三、四岁的我,天生对活的东西充满了恐惧,两只会啄人的鸡是我随时随地的威胁,它们的腿尽管绑着,但那硬壳的嘴是自由的,谁能保证它冷不丁给你来上一口呢?小驴车在乡村的土路上“的,的”跑着,悠哉悠哉!空旷的田野,光秃秃的,静悄悄一片,人都见不到一个,时不时拂过一股冰冷的风,远处不知名的小鸟不倦的啁啾随风传来,很好听。

      车突然一晃,随即,两只鸡搧着翅膀,“嘎!嘎!嘎!嘎!”  欢叫着向田野飞去。我吓坏了,只会哭。好半天赶车人和我妈气吼吼地提着抓回来的鸡爬上土路。在不停的责骂声里妈重新绑好了鸡腿,可能是为防止它们再次逃脱,这回把我和鸡腿绑在了一起。

      我爱做梦,许许多多离奇的梦伴着我长大。关于梦,众说纷纭。有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有说死人托梦的,有说仙人指路的……小时候,趟到床上,眼前会飘过一排排有序飞过的小鸟,有时是红底,黑的鸟;有时是深蓝的底,红的鸟;抑或是桔黄底墨绿的鸟。排的阵也各式各样,有人字形,有一字形,有块状的等等。飞啊飞的不知飞过多少后,就进入了梦乡。

        在我整个幼年,童年,少年都一直反反复复的做着一个同样的梦。随着年岁的增长,它才逐渐退出了我的夜晚。

        总是在入睡后进入深眠时会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栽入水中,或河,或湖,或池塘。很深的水,人成垂直状往深处坠落,很冷,很怕。到失望布满全身,彻底无望时就惊醒了。醒来后,心别别的直跳,全身冷汗涟涟,但忘不了安慰自己:是梦,不是真的,别怕。然而,它还是在深夜里频频馈赠它的恐怖,惊扰我的身心。

      学会打毛衣后,首先想的是给妈打一副无指手套,冬天里给学生批改作业时好用。因为她旧的一副已经破了,自己又没功夫打新的。我很快打好了一只,可懒劲来了,怎么也不想打第二只。打好的那只就一直趟在抽屉里等那第二只来团聚。一天,好婆翻抽屉看到了那只孤零零的手套,拿在手里,语重心长对我说:“端端啊,给娘做东西就要诚心诚意,开了头就要做完,不能虎头蛇尾。快把那只打出来吧!天冷了,你妈也好派上用场。”接着又说:“你的命还是你娘捡来的。”“为什么?”我问道,好婆说:“我也说不清,你自己问去。”

      妈和好婆说的不大一样,妈说是我已经身体腾空 往江里掉时,一个陌生男人抓住了我的后背,是陌生人救了我,而不是她。听了妈的陈述,我将其关联起一桩已然尘封在脑海的往事。

      那是渡江战役前夕,解放军南渡的风声吹遍长江南北。独自在家的好婆显然缺乏应对时局大变的能力,连着好几封书信催我们母女回家。我妈只好带着我过江回苏州老家。那时候长江上不但没有桥,连轮渡都还没有,过江全靠轮船摆渡。从浦口坐车先到长江边码头,再乘轮船过长江,到达长江南岸的南京,再坐火车回苏州。我记得乘轮船过江的人很多,我跟在妈后面往船舱挤去时,走在甲板上时,好像一只脚踩了空,但被一人拖住了,我妈带着行李已经挤进了船舱,可我还在外面。是那个男子把我塞进了船舱的窗户里,我惊恐地乱喊妈,才找着的她。很多年过去,没人给我提起过此事,也就自然地把它归入了“梦”。因为我打小天天有“梦” 。

      然而,它偏偏不是梦!我终究是可有可无的没人稀罕的女孩。这么挤的人堆里,为什么没有人照料刚过4岁的我?为什么我妈和行李都进了舱,却任我孤立无援的在陌生的人群里凄厉呼号?最残酷的问题:我是自己掉下甲板的吗?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从此,时时刻刻,都会提醒自己:永远不做他人的累赘,独来独往,做最好的自己。

      在即将炮声隆隆、硝烟弥漫的隆冬,我回到了苏州胥门的毕家老宅,成了积满尘土的家谱上最末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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