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苍茫(14)
一九九四年元月四日至元月七日 太阳的耐力在这个冬天很好
事情并不顺利,至少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顺利。用来做网架的铁丝不足数,不得不停工待料,离出货日期很近了,真要命。
泡泡糖和方便面的刺激并不长久,优盛的工人们对我厂退货太多牢骚满腹,而他们对黄老板提供的工资也颇有怨言,现在黄老板不在,做事自然懒散,而雷小姐显然不是管理工人那块料,只能任了这些工人们拖沓着干活。我费了很大心思才说动那些不满的工人。
由于送来的铁管不够,不得不让厂里再送来一批铁管,顺便也把上次忘装车的不良品一并送来。汽车由于塞车很晚才到,我几乎急得跳脚。更要命的是我手头的数字与仓管数字有较大出入,我不得不随时和厂里电话联系。最让我感到气恼的是,当初我故意把我们厂出货柜车的时间提前到4号的消息透露给雷小姐,为的是让优盛感到紧迫,这样就可以加班生产我们的产品,可不知情的吴晓健却告诉优盛的雷小姐我们8号才出货,无意中把我出卖了。我吃早餐时看见雷的神色就知道事情不妙,有当场露馅的感觉。还算应变快,支吾着说可能是厂里临时决定的,至于信不信就只有天明白了。
黄老板从台湾回来了,风尘仆仆的样子,我实在不想这时候去打扰他。黄和雷其实都对我很优待,我甚至可以和他们开玩笑。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在必要时进入正题,在对待不良品处理上能够很好沟通。黄很开朗,并不顾忌在我面前和雷亲昵,而我能够恰当地表示理解,这对他这样一个独自前往大陆开厂的老男人而言应该是一种独特的友好,而对雷小姐,我尽量回避那些容易让她觉得被人看不起的话题。我理解和同情她的处境,都是为了生活。
我把带来的一本《温哥华的中国女人》借给雷,她说很好看,我不失时机地补上一句:“我觉得您挺适合读这本书。”她似乎听出我的弦外之音,脸上便有了些灿烂。这就对了,越接近越有利于谈公事,为了这批货,我几乎是不择手段了。
在优盛监工的这段时间里,我对工人们的了解令黄先生和雷小姐吃惊。我甚至告诉他们,厂里有多少人在谈恋爱,包括处于萌芽状态的一对。黄先生听得哈哈大笑,觉得我观察很细致。黄很健谈,一起用餐时会和我谈他的过去,我知道他从前是国民党员,我们甚至聊到了一些国共的历史,我并不介意他谈及蒋氏和那个孤岛的某些事。这样的闲聊是很愉快的。
事实上,同工人的接近帮了我很大的忙,在我不懈的游说下,工人们逐渐转变了对我厂退货较多的看法并接受我的“退货是因为五金材料质量不过关,焊接也存在问题”的说法。得罪焊工总比得罪全体工人强。由于我和焊工接触较多,他也比较憨直,他承认由于第一次焊接这样的网架,缺少经验。我也真诚表扬他们后几批货的质量不错,这样一来,为我厂加工网架的工人大多是乐意的,我有自信,黄和雷会为我这几天一系列动作感到惊奇。
与在优盛受到的优待相比,晶华电镀厂对我的到来很冷淡,而且一味不愿意承认电镀不良。我去晶华监督电镀我厂产品是通过黄老板联系的,在黄的斡旋下,他们虽然对我提出的电镀要求不满,却依然优先电镀我厂的产品,看上去,似乎胜利在望。我终于放下悬着的一颗心。7号下午,所有黑坯镀完。但我在检查时发现由于八分之五弯管在电镀时电镀液配置不当,效果特别差,我不得不请求晶华的工长唐先生下令重新电镀,唐看了看成品,也觉得的确有问题,同意让工人加班重镀,到晚上七点过才镀完。司机阿新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装了车赶紧往回赶,回到群业已经是深夜。
好累,幸好不辱使命,总算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一九九四年元月八日至元月十一日 太阳似乎慷慨大方
在我出差的这些日子里,群业悄然发生了变化,至少我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氛。
那个招收我进厂的管人事的罗小姐离开群业好几天了。我想她再不可能成为我笔下的人物原型,没有机会更多地了解她,只是一个平面的印象。
我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吴也一样。罗小姐的位置上坐着另外一个女人,据说是某某先生的情妇。她在办公室里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我忽然觉得我对群业的印象没有从前那样好了,虽然詹副总依然尽心尽力,可我能够感觉到群业分崩离析的前夜。
向YF似乎心绪不佳。一个好胜的女人通常在地位受到某种潜在威胁时会感到烦躁,而脸上一味的僵硬,姑且称为“情绪性表情肌失灵”罢。谁会威胁到她的采购主管地位?吴?或者是其他什么人,但绝对不会是我。“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没有那份心思在异乡去博取一个什么声名,毕竟我来到这里仅仅是因为对自己的放逐,肉体和情感的放逐。
回想起在惠州优盛厂曾经接到向YF的电话,语气愤愤然,说董事长骂了她,要她卷铺盖走人。我当时觉得突兀,却也觉得并非没有预兆。
山雨欲来呵!
以为可以逃离那些在学校里的群体争斗,现在看来,是我错了,哪儿都是这样子的。我感到疲倦,却不得不奉命和吴晓健一起去石碣的福华。福华对我们到来显得冰冷,靠近英殖民地熏陶出来的劣根性和广东人的势利糅合在一起,我不得不凝神以待。我自信我的口才与敦厚的外表会让我攻破他们矜持的堡垒,当然在詹副总和他们尖锐地谈判之后,他们的态度有所缓和。但我不能不再一次认定阿琼说的“广东人除了钱之外一无所有”这句话的正确。
我还是控制不住和福华董事长的爸爸对骂了一场,他用白话骂吴,我则用四川话骂他。哦,伟大的方言!
我发现,和福华厂打交道简直就是和土佬做生意。
十日中午,我送货返厂,圆满完成任务。
人世间太多的网。我忽然很想喝酒。和烤漆部的郑——一个南充汉子喝了两瓶顺德米酒,昏昏然睡去。
一九九四年元月十二日 太阳倦了 星期三
不再出差,坐在办公室里写前几天的工作报告,又回复到百无聊赖之中。对于出差,我并不乐意,但是出差可以让我在疲惫和忙碌中不去想很多从前的东西,那样我反而感到快乐,至少可以忘却掉一些伤痛。
群业潜在的矛盾终于表面化了,我实在很厌倦看到这些。向YF很烦躁,我向她借外语书也被婉拒,傻乎乎的赖斐笑着说“不要这么小器嘛!”结果给她好一顿臭骂,大家都觉得无趣。
学校该放假了吧,我想。提笔给张副校长写了一封信,问候了他和他的家人,暗示他我回来之后绝不放过他和猴子校长。信是文言写的,繁体字,担心他古文太差,恐怕看不大明白。抽掉了半包香烟,在弥漫的烟雾中我有了恍兮惚兮的感觉。
车间大楼下一派繁忙,今天得出三个货柜车。林副总让我们办公室里的人也去帮忙上货,打发掉了半个上午。
中午把床下那桶换下多天的衣服洗了,如释重负。趁着离上班还有十多分钟时间,主动进行灭四害活动,把栖息在墙上的“米格”打死了十多个,其余的四散奔逃。我穷追不舍,除极个别敏捷的逃出生天外,都因为夜间饱食飞不动而魂断白墙。看着墙壁上点点血污,我仔细琢磨到底这些血曾经在谁的血管里流动过。最后我终于得出结论,应该是同寝室周双龙的血,因为他最胖,蚊子的眼睛是雪亮的。不禁为自己的发现自鸣得意了一番。
下午,优盛的黄老板来了,我很高兴见到他,可估计詹和林都不开心,因为他是来请款的。我很感激在优盛驻厂期间他对我的关照,在我印象中他谦和敦厚,和好多台湾老板不一样。我给他泡了一杯茶,然后去林副总寝室叫午休的副总,告诉他优盛的黄先生来了。他嗯了一声,让我告诉黄老板说随后就到。我回到办公室陪了黄老板说话,等了许久,林副总也没见来,这让我很是尴尬,幸好黄老板想必是见惯不惊,也不以为意。可我终是觉得群业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又模糊了几分。
忽然有了不想呆这里的感觉。
想起了家,春节将至。前天是母亲生日,我竟然连一封信也没有写,有愧疚,也有无奈,母亲会原谅我吗?
又想喝酒。要是在从前,我可以大醉酩酊,放浪形骸,可以在“逍遥洞”(我在师范校的破屋,我起名“逍遥洞”,这也是我一大罪状,学校领导尝说“社会主义国家,岂容你逍遥”——瘦鼠注)里高歌,何等快意!如今却异乡为客,心境惨淡,真是恍然若梦。
豆豆现在怎么样了?不知她嫁人了没有?已经廿四岁了,该找个待她好的人的肩头靠一靠了。想着这些,心里却有一丝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