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最是人间烟火滋味长一世尘缘

血源

2018-09-02  本文已影响247人  昕昕子

1.

又是一年的农历7月14,每年的这一天,我心里就会条件反射式的毛毛刺刺,通灵附体一般,一整天忙也好,闲也罢,头脑会激灵好几次,反反复复被暗示提醒:今天是妈妈的忌日,明天是七月半节。在我的老家乡下今天晚上,过世的老辈先人会回生前的家里领后辈的供奉:钱财或食物。明天一整天他们仙界阴府过大节,那是自然要大手花钱的。

那些从前风俗旧事,村庄,老屋;母亲,与母亲血脉相连的外公外婆,舅舅姨妈,姨父表哥……记忆中的画面越来越淡了,慢慢地有的已拼凑不出较为清晰的轮廓;使劲回忆,用力想像也只能留下模糊一团冷冷的影子,又似烟雾,一点一点缓缓流失,就快散尽空无。我怕来不急,年岁增长快,总想抓住一点过往曾经,证明自己的出处,也想留点念想给我的孩子,让他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血液从何时开始流淌,穿过怎样崎岖不平的岁月长河,才浇灌出了我们的生命之花,令我们鲜活生动活在这人世间。

2.

我彻彻底底离开故乡,离开川东盆地一个普通的深沟村落,是由于毕业分配去城里工作,想想已是20多年的离乡背井了。

丘陵缓坡,红薯旱地,方块水田围出我年少时光的城堡。上学后知道了外面有汽车跑,飞机能上天,海里有大鲨鱼,遥远的地方住着一位写童话的老先生。我要离开这儿,去看看外面的奇妙世界,儿时就有了这样的想法。至于母亲自豪的裁缝手艺,多次提及要我跟她学艺,长大和她一样开间缝纫店,过一生的小富日子,我是拒绝的,每次大叫道:“我要读书,不学你这个,叫哥哥他们学吧。”她女儿年年从学校捧回的奖状,让母亲最终放弃了执念。

母亲的缝纫店开在离我们家二里远的一个三叉路口,方圆十多个村,人们出去回来都得经过咱家的店铺,顺道瞄上一,二眼;旁边还有一个胖胖的赤脚医生天天守住他的药铺;路边还有肉卖,雨天会搭个简易棚,晴天直接在天空下摆一长条桌,夏天不太妙,上午就有许多的苍蝇绕着白花花的肉案飞来飞去,但一点不影响乡亲们买肉时的喜悦之情,家里得来了客人或有重大喜事才会拿出钱来买肉啊。

母亲为人热情,快手嘴甜,衣服做得不错,收费也合理,周围好远的村民都来找她缝制衣物。最盛的时候我们家有13个学徒帮工,14台缝纫机,还记得机身上黄灿灿的一圈凤凰,在黑色的机身上年头年尾不知疲倦地飞着,架在外面的机身是纯黑色,黑色壳子里藏着缝纫机的灵魂部分,各种铁质的轴杆,转轮,每天不停的转动;重重的机身平整地嵌入一长条光亮闪闪的棕色木板里,木板的左边用两个合页连着一块一尺宽的加长板,做小衣服时加长板就垂下去,不要占地方,如果制作大衣,长裤,加长板就得平平地支起来,摆放布料。平板下面连着一个浑圆的大肚子,肚子东西不多,空荡荡的,靠坐人那边的肚皮上掏了一个圆洞,没底线了,裁缝们挑选一个合适色线的小小梭子,左手拿稳,伸进那个小洞,整个身子往下探,眼睛贴近针脚的位置,右手来回推机身右边伸出去的启动轮,左手摸索着卡底线梭子的小孔位置,“咔”清脆的声音发出来,便是放入位了。换好了底线,明线的线轱辘是套在机身上面的,看得见,换新线也容易多。机肚子左右两端有带两只脚的支架支撑整台机的重量。离地面10厘米的位置连着脚踏板,它是一条一条的横竖铁栏,夏天光着脚踩在上面透风凉快,车衣的速度依赖这块踏板,双脚狠狠踩,上边手拉布料,眼看针脚,一长条线缝眨眼就出来了。碰巧有时十几台机子同时被一阵急踏,就像雷雨天,万马奔腾穿过那阵爆雨。但多数时候有的脚忙,有的手忙。一间不大的砖瓦结构作坊,结上了欢快忙碌家业的网。

年底更是活多,我们兄妹仨整个寒假,上午在家看书写作业,下午都去铺子里帮忙。妈妈一整天忙于裁剪,空出一台机子,正好大哥会上机。 二哥和我穿针引线缝扣眼,钉纽扣。父亲带着小妹在家里煮饭。没有闲人,一片和谐,每人都是自己的向阳花,向上生长着。母亲的徒弟有的干上一·二年,出去自己开铺子,有的一直留下帮我们。当然走一个,就会来一位新的,因为我们的门店只装得下14台机子,不能多。

小时候,时间似乎没有现在快。当我们的商人母亲为家里挣出了三横三竖六间宽敞的大瓦房时,世事一下子就变了,家道随即坠入昏暗中,一下子看不到出路。

先是13个帮工一夜之间全走掉,一人带走了一台机子;母亲那台,父亲哥哥们搬回了家里。随即母亲被一帮人带走了,晚上很晚才回来,说是必须参加学习班。以后每天她都得早出晚归,回来顾不上吃饭,就叫父亲帮她写检讨书,第二天要上交的。父亲是小学老师,那时候的文化人。他每晚边写边念:“毛主席教导我们,人都会犯错;犯了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每每到这句,我和妹妹就眼皮打架,困得睡着了。

这种日子昏昏盹盹的,不知道历时了多久。再后来的一天,哥哥们很晚才放学回家。跑过去问他们干嘛今天这么晚,大哥眼圈红红的,不说话。就悄悄声问二哥,他告诉我和妹妹:“大哥今天和他同学打架了,把人家的鼻子打流血了。那小子说我们妈妈是资本家。 ”“放学后老师把大哥留下来,我就在外面等他放学。” 那时候不知道啥叫资本家,只是感觉到我们的铺头关门和资本家有关。

再大一点的年纪,大哥给我们细说过那天打架的事: 当天上午,公社乡上开批斗游街万人大会,母亲是被斗人之一。十多岁的大哥跑几里路去看热闹,他抬头看到妈妈站在高台上,低着头,脖子上挂着'资本家,地主崽子'的大字牌牌,满脸羞愧。大哥心里难过,哭着往台上走,站在台的侧边,等讲话完毕,他跑过去拉着妈妈的手一块走在人流的前头,陪着妈妈游街示众。他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大哥说:妈走到哪里,儿子就该去到哪里,陪她在一起。批斗会下午接结束了,妈妈也回到她的那个学习班,继续政治时事学习,改造思想。大哥回到学校上课,课堂上他班的一个调皮同学跑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妈是地主崽子,是走资派,剥削咱们穷......”我大哥,没等他把最后一个字说完,狠狠一拳挥过去,鼻子立马出血了,大哥还追踢了他屁股两脚。当时听大哥讲故事时,我们三个小的都是双手紧握拳头,憋着一口气,紧张而崇拜的小眼神望着大哥,妹妹还做了一个踹脚的动作差点把自己摔倒。

那以后我才知道,妈妈的娘家是地主出身,我的外公是不小的地主。

3.

记忆中母亲一直手脚麻利,头脑灵活,但身材瘦小。如今我的小个子源自于她,虽已过不惑之年,“远远地,像个小姑娘走过来”我还常常听到这样的话语,我坚信他们的视觉,因为我是带着妈妈的影子从小走到大,穿过岁月这条光阴河的呀!现在,我还可以穿下150cm的童装上衣,儿子八九岁的T-恤,还有几件没淘汰,老新了全棉的,我穿着它们干家务活,抹尘拖地很是合身,舒适。儿子在外地城市求学,衣服贴近我的温暖,如同儿子待在身边一样。

童年的时光是圆的方的,分不清昨天明天,感觉不出时间的长短,就那么迷迷糊糊地天黑发困天亮被唤起床。

母亲后来终也回到家里,不用再去那个学习班了。她究竟学习了多长,改造了多久,至今无法记算准确。但回来后,她的单薄的小身板似被抽了丝,眼神也麻木起来。她白天也不出门去走走,趟在堂屋的凉席椅里,懒得动弹。很快吃不了多少饭,睡不好完整觉,软绵绵似丢了魂。一日父亲叫来我的六叔,还有大哥把母亲抬去我们县医院,回来后大哥告诉我们仨,还记得那些生涩的话语:咽炎,心脏病,肺部有阴影。随后大哥往饭桌上堆了十包浅黄纸包着的草药,把我拉过去,一脸认真交代道:“大妹,你每天熬药喂妈妈喝,哥哥要翻地里的红苕藤。 ”他转身去厨房找出黑乎乎的瓦罐子,里外冲了冲水。“你看哈,先放药,加水到这个地方。”旁边的二哥找来爸爸的粉笔在罐身上画出一条短线,补充一句:“水到这条线,就不要加了,记住喔。”妹妹伸出小手摸了摸那条白线,又抬头望着我,我对她点了点头,意思是说:记在心里了,没问题的。

因为有了任务,早上大哥推我一下,立马坐起身,本想揉揉眼睛,被大哥一把抱下了床。爸爸和哥哥们就出早工忙农活去了,妈妈依旧躺在椅子里,她已经不在床上睡觉了,说是出气难受,堵得慌;妹妹小,她还没醒来。我照哥哥教的装好药罐,搭个凳子,试了试脚,小心踩上去,双手慢慢把它放进小小的耳灶肚里,盖好盖子后跳下凳子,坐回大灶膛前,划亮火柴生火煮粥,大铝锅里,父亲早已放好了米和红苕加满了水,我只管烧火就行了。等锅盖“噗嗤,噗嗤”,一跳一跳的,就不用急急地送柴,小小火就行了。这时候我会拿来语文课本一字一句读起来,通读一遍后,就站起身去用筷子搅搅药罐,拿勺子翻翻粥,大哥教的,这样就不会粘锅不会烧焦糊。等我把一篇课文背下来,灶屋里飘满了红薯粥还有中药的味道,父亲他们也收工回到家。 父亲去忙猪食,大哥洗手盛早饭。他会先轻轻将饭勺伸到锅底,挖一下,再慢慢提起勺子;出锅时微微斜倾勺子,流掉多余的米汤,把干干稠稠的米粒盛入两个碗里,一个给妈妈,一个留给妹妹。把这两个碗端开后,大哥会把大勺子在锅里来回转几圈,就开始给我们装粥,我们的碗里有红薯、米粒、米汤很多……

待我洗好脸,对着镜子麻利梳好头发时,大哥叫我过去端药,他和二哥准备着下粥的凉菜。中药饭前喝,妈妈嘴里苦,我把黑乎乎的药汤碗放到堂屋的饭桌上,再去父母的房间抱冰糖瓶子,顺便瞟了一眼大床上枣红色光亮亮的缎面被子,大哥说过地主家才有这种东西,被子是外公给母亲的嫁妆。我找出一颗小冰糖:“妈妈,吃糖咧,甜呢。”妈妈睁开了眼,看了看我的脸还有我给自己梳的头,张嘴接过冰糖,把眼闭上了。妈妈很乖,一口一口喝完了我喂给她的药,她没皱眉头,脸上安安静静,也不知道那药汤苦不苦。

就这样喝了七天的药,桌上只剩下三个黄纸包了。我以为再喂三天药,妈妈就可以从凉椅里站起来,慢慢地就可以踩缝纫机制衣服啦,心里充满期待。晚上开心地睡去,早早进入了梦乡,想着明天起早煎第八包药。“不要追,不要杀我!不是我剥削你们!”我被吵醒时,父亲哥哥们都已经围在妈妈身边了。妈妈还在喊,反反复复就这三句话。妹妹也醒了,她哇哇地大哭,我也跟着哭起来。

“我做了个梦,梦见小之时家里的一个长工,他举着菜刀从烟囱飘下来,追着我,要砍我……”妈妈絮絮叨叨。“妈,您做梦了,一头的汗呀。”大哥的声音。“老大,老二,我守在这里,你们去睡,没事的。”父亲的话,后面又对妈妈讲:“孩他妈,不怕哈,好好睡,我看住长工咯,他一来我就抓住他。”

第二天我是被家里的嘈杂声吵醒的。“二哥,你昨晚没睡觉,休息一下哈。老八,我们俩抬二嫂就行了。你抬前面,我个高点抬后面。”六叔的声音。“要抬妈妈去哪里?”我翻身跳下床,跑去堂屋看究竟。住在几条田埂对面的八叔来了,伯母也到啦。妈妈躺着的凉椅加了两条长长的竹竿,做成了滑竿(四川一种可以抬人走动的工具)。“大妹,伯母已经收好你们的衣服了。”我疑惑地望着伯母,父亲转过头对我说:“你陪妈妈住院,照顾好妈妈,舅舅每天会来医院看你们的,有事就给舅舅说。”

舅舅是妈妈四姊妹里唯一的男丁,妈妈排行最小,最上边是我们的两个姨妈。舅舅是小学老师,在我们县明月镇小学教语文和数学,小有名气,当时区长(后来改为镇长)的儿子,武装部长的儿子都在舅舅班上读书;供销社,粮站,医院好多职工的子弟都想法往舅舅班里挤。

从我们家到舅舅那边有近二十里山路沟路,我们一行五人,走了三个多小时。中途还遇着一条大花蛇,见我们过去,它缩进了草丛,给我们让道,蜷着身子高高伸着头看向我们,眼里满是悲伤。一到医院,舅舅和医生已经等在大门口,妈妈的主治医生是个女的,是舅舅班里劳动委员的母亲,主管护士是体育委员的姐姐。

我和妈妈住进了离医生办公室最近的病房,里面靠窗的位置两张床,妈妈一张,我睡一张。医生们很是负责,一天来检查好多次:听心跳,量血压,量体温,反眼皮,反反复复,进进出出没有停过;氧气袋,点滴液,护士姐姐提前就过来等着换,不用我去叫。舅舅会送来我们的三餐饭,妈妈每餐只喝小半碗汤或粥。正值暑假,我一边伏在床上写作业,一边陪着妈妈。她有时清醒会儿,就断断续续地嘟哝:“跟着舅舅,好好读书。”这句活说得最多,至今都还记得。

入院第六天,妈妈就开始不睁眼不说话了。医生护士进出得更频繁,交头接耳,不停换药水。第七天的上午,有摁压胸口,打强心针,我问舅舅,他说是抢救,还说你爸爸他们明天一早就过来。那天下午,我的大姨也来医院了,她一到就牵着我的手,没松过,她去哪我就跟着。那几天都在下雨,大姨从乡下赶来,鞋上粘满了稀泥,跟着她后面,一步一个脚印子,歪歪扭扭画满了病房。傍晚时分,阴沉沉的,天空中最后一丝光亮还未退尽。大姨进厕所的功夫,我折身跑回病房,只见妈妈的眼皮动了动,继而头往外倾,点滴那只手垂下床沿,喉咙“嗝”了一声,管子里的点滴一下停了,瓶子也安静下来......我转身跑去叫医生:“药水停了,不滴啦!”三.四个医生护士从座位上弹起,抓上手边的听诊器,冲了出去。我刚要闯进病房门口,被大姨拉住带走了。后来舅舅拎着我的书包,衣物袋子出来和我们汇合,脸上流着泪。“妈妈呢?舅舅。”“你妈妈,没啦。以后想妈妈了,大姨就来看你哈,乖。”说完,大姨也哭起来。我咬着嘴,望着他们,脸上小河流淌,那年我刚满十岁,成了一个没妈的孩子。

4.

妈妈走了后,舅舅接我去他的学校上学,跳了一个级读舅舅教的班级。舅舅家有四个儿子,大表哥已结婚,外公跟着大表哥他们住在乡下村里。其他仨个跟舅舅住在镇上,二表哥上初中,老三和我一个班,老四还小,上一年级。放学后我成天就和两表哥,一弟弟混在一块,跑呀跳呀,一身是汗,舅舅工作忙,没人管洗头洗澡,我身上头上,一年四季不缺虱子,跳蚤。有什么办法呢,几年前,舅妈不知道得了啥病,听说是骨头里长满了脓,去逝时小表弟正吃着她的奶。

5.

到明月镇上学后的第一个寒假,我没有回家,舅舅带我们几个一块回乡下过年。外公见到我就说:“和你娘小时候一个模样,没走一点像。”,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大年三十清早,外公开始取墙上的腊猪头,洗净劈开,锅里再放入白萝卜干,炖了一大锅。炖猪头是个慢活,中午过了,萝卜干已熟捞出盛入大碗里,我跑进跑出外公都会叫住我,夹快萝卜干喂进我嘴里。“猪头肉还没好呀?”我望着柴锅流口水,外公于是从灶前站起来,一手揭锅盖,一手拿筷子戳猪头,“不行呐,还穿不过。”他坐回去,往灶里舔了一块木柴。

过一会,我又跑去厨房,又见外公站在灶前刺猪头。他没叫住我,那定是没煮好。

快半下午了,家里每个角落都有猪头的香味。“外公”我大叫着,冲进后面厨房,外公没应我。“咦,外公睡着咯!”我伸头过去灶后,见外公闭着眼,脸上笑咪咪的样子,坐在那像是睡着了。我跑出去告诉舅舅,只见舅舅脸色一惊,大步跨去厨房,看到了外公这一生最后的笑容。

6.

初一天,父亲赶来吊丧,而后随他一块回到离开半年的家。初六,大哥带着我们上山去给妈妈上坟,路上我问他:“为什么妈妈,舅妈,外公就不能活着呢?”“不只是他们三个咯,那时候你刚出生不久,外婆瘫痪多年,最后就走在床上;大姨夫和他们家的大表哥都是肝癌啊!你三岁那年,他们前后只隔二十天离开的;后来,三姨和她的二儿子都是因为心脏病去掉的。”“外公家真是不吉利!”这句是二哥说的,“不吉利”妹妹和我附和着。

7.

我的外公是地主,他的四个子女从小日子富足,但他们人到中年时要么重疾而去,要么鳏寡余生。他自己呢,克去了外婆,守着猪头肉,微笑而终,享年73岁高寿。

我的整个童年,记忆中塞满了悲凄的故事。母亲娘家人一个一个的离去,惊恐着我们四兄妹幼小的心灵。有些问题现在仍不明白,种豆得豆?得豆种豆?谁说得清楚呢。

月色西沉,夜深了。风吹过来,解开了我的心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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