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顶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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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个猴顶灯”站在打饭窗口的吴卫东,一边大声说着,一边伸手把铝饭盒递了进去。
“猴顶灯”是局机关食堂的一道“名”菜:说它“名”,一是因为它确实好吃,受欢迎。二来因为它是一般人买不起的一道菜。好家伙一个“猴顶灯”就要两大毛。安文他们这帮“光委会”成员,每个人每月的生活费,在食堂吃饭有五块钱就足够了。五分钱一个大白馒头,三分钱一个大菜,这个“猴顶灯”快和食堂的单炒一个价了!
何为“猴顶灯”:小碗底儿盛好煮的软烂的龙县宽粉条,宽粉上面再盖上几片红润冒着香气的炖肉,浮头再撒少许翠绿的香菜叶。那软烂的宽粉就叫“猴”,上面那几片肆无忌惮地飘散着香气的大肉片曰为“灯”。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发明”了这道菜,还为它取了这么一个既好听,又诱人的菜名。
那粉条煮得软糯且有韧性,吃起来有嚼头。几片带着酱红色的肥肉片,红红的,酥酥的,香香的,就如同是长出了一只大手,远远的就会伸进你的嗓子眼儿里,去勾你肚子里的馋虫。在那个买肉要肉票,每月每人只供应三两油的年代,这个“猴顶灯”可真称得上是机关食堂里名副其实的“硬菜”!
“嘿嘿,灯再大点儿!”强子乐呵呵地和打饭窗口里面的炊事员说笑着。他明知道里面的炊事员不会因为他的大声“提醒”,而额外再给他那“猴”上多加点儿“灯”的,可他依然要这么说,或许哪天,窗口里边的炊事员高兴,或许真有奇迹出现那也说不准呢!
还是 “光委会”那阵子,卫东和安文就同住一个宿舍。卫东比安文小两岁,他管安文叫安哥。
地震前,卫东的爸妈都是运输局下属龙县汽车站的职工,听说卫东爸还是个什么股长呢。大地震当晚,卫东的爸妈没了。局领导们去查看龙县灾情,远远地,看到了一个头发散落的大男孩,正一瘸一拐的推着独轮车,在大雨磅礴中艰难前行着。在他推着的独轮车上,左边躺着一个女人,右边睡着个男人。那一瘸一拐推车的正是吴卫东,那躺在独轮车上的一男一女是卫东震亡的爸妈。
人们在卫东的脸上,已经很难分清哪是眼泪,哪是雨水。当发现几位局领导来到自己面前时候,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他听不清几位领导正在和自己说着些什么。
是局里来的这些人一起,七手八脚动手帮他安葬了他的双亲。大雨中,在他爸妈下葬的那一刻,卫东像一下子从梦中醒来似的。“扑通”一声,他给局里来的这些素未蒙面的好心人跪了下来!
“快!快起来!孩子,起来……坚强!他们走了,你,我,我们大家还都要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
在局长提议下,212把瘦小的卫东带回了燕海市,让卫东在局办公室当了一名通讯员。卫东也就成为了“光委会”大家庭中的一员。
卫东人很勤快,做事情也很有眼力见。在局机关大院里,他脸上总是挂着笑容,逢人便主动上去打招呼,和什么人都打。
不久卫东被调到了局后勤,主管食堂的物资采买。为了表示表示,那天他破例请了安文这个“室友”吃了回“猴顶灯”。那“猴”上面的“灯”大了不少。
慢慢的,原先局里外出补助的五毛钱有了增加。再后来,在食堂就餐,可以向炊事员借用他们事先给预备的碗筷了。再再后来,来局里办事的人,可以不花自己兜里的钱就能吃饭了。
局里的三层办公楼在大院盖了起来。简易房没了,原来的简易食堂,也被漂亮的二层楼所取代了。
卫东在后勤干的挺出色,不久,还当上了后勤的一个什么小头头。这下卫东就可以更多地接触到用来制作“猴顶灯”的,那些个诸如粉条猪肉之类的东西了。
因为在小报上发表了几篇“豆腐块儿”,不久,安文被抽调到了局办公室,做起了文秘工作。
“安哥,不是我说你,这都多久了,你守在领导们身边,怎么总是原地踏步呀!”那天,下了班,卫东端着碗“灯”比“猴”大很多的,热气腾腾的一碗“猴顶灯”,拎着瓶二锅头,诚心实意地来“开导”安文。
“要想领导赏识你,你就要千方百计地向领导靠拢。我们机会少,可你就不一样了,每天不知要出出进进头头们的办公室多少趟!……你呀,你就是个木头脑袋,不开窍!”
卫东说的没错,几年功夫,“光委会”的男女单身一个个都有了家室,眼看“光委会”马上就要解体了!看看大伙儿:高升的高升,调动的调动,自己可还是如此这般!
时间过得真快!年关说到就到。按照惯例,又到了为各个“衙门口”和“关键人”意思意思的时候了。
局里安排安文跟随着卫东去下面“安排安排”,分工明确:安文负责检查登记造表,卫东全权负责采购,“一支笔”说了算。安文知道这是“冒号”们的意思,安文心里清楚,自己也确实办不好那些“眉高眼低”的事,他也就乐得去个省心。
开着局后勤那台130,卫东和安文直奔西峪县。在车上,卫东说,他已经和西峪县汽车站的苗站长说好了,那边已经给准备了山鸡、野兔、还有些蘑菇榛子什么的,全是山货。
西峪县是山区,山里的山货不光品种多,质量还好。从山里猎手那里不光可以收到山鸡兔子之类的小禽小兽,闹好了,还可以收到野猪那种大家伙呢!当然,山货的价格也自然不菲。
西峪县的苗站长可真够意思,卫东安文到了,人家老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山货,一份份地用大疤拉筐装好了。
“卫东兄弟,是不是你弄错了,咱可用不了这么多份呀!”安文趁苗站长不在跟前,小声地卫东嘀咕着。
“呆着你的吧!这我还嫌不够呢!”卫东冲安文神秘地笑了笑。
“可你回去怎么下账呀?”
“说你是个呆子,我的安文哥,你还真是个呆子,一个老实认真循规蹈矩办事的大笨蛋。”卫东半认真半玩笑地打着哈哈。
130回到燕海市里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卫东说他就是要等天黑了再回来的。
一家家,一份份。安文核实名单,卫东指挥司机师傅卸车。路过安文家时,卫东让司机师傅从车上卸下一份山货。安文见状一楞了:“我说东子,你搞错了吧!这,名单上可……”
“我的傻大哥。你就别管了。有数,我心里有数。”说着,卫东一边推着安文进了家门,一面朝安文挥挥手,径直上了130驾驶楼子。
“回吧!忙乎一整天了,快回家照顾嫂子去吧,剩下的不用你管了。”话音未落,130拉着剩余的山货,一溜烟地开走了。
不久,安文再见卫东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基层领导班子里的一名“副手”,没多久就被“扶正”,做了单位里的“一把手”。
自打卫东当了基层一把手,安文和卫东见面的机会自然少了许多。
自从企业有了自主权,也有了“业务费”,在机关食堂吃饭的人就越来越少了。“猴顶灯”也早已经算不上什么“硬菜”了。慢慢的,由于点“猴顶灯”的人越来越少,食堂也就不再做了,管理员说了,做了也卖不出去。就这样,人们慢慢地忘记了这道曾经“威风一时”的硬菜“猴顶灯”。
卫东经常会到局里来,因为局里经常要召开基层“一把手”的会议。“一把手”们开会,没了卫东怎么能行!卫东来局里开会,他总要到安文的办公室去坐坐。那时候,局机关的同事见了安文总爱和他开玩笑,有叫他“安大秘”的,也有叫他“嗦了蜜”的。但无论如何,自打安文做了领导们的秘书之后,主动和他打招呼的明显增多。
到安文的办公室坐坐的,不光是卫东一个人,其他的基层“一把手”也会时不时来坐坐。
卫东来的时候经常会披着件外衣,好好的一件外衣,不把胳膊伸进去,耷拉着俩袖子,远看,身上像是“长着”四只袖子。那时候,“四只袖子”多半儿是基层的“一把手”。安文发现,自打卫东当了“一把手”,说起话来也时不时地增加了不少诸如“嗯”“啊”之类的“没用”虚词。
如果是卫东单独来找“大领导”,他必然要先到安文这里坐坐,他会问问,诸如“大领导”这几天情绪怎么样了?“大领导”家里怎么样?“大领导”都在忙什么之类的话题。有时候还会对安文给“大领导”写的职代会报告之类的文字感兴趣,问起来也是格外仔细。
卫东的基层“一把手”当得是越来越有模有样了。到局里开会,他总喜欢坐在前排,让坐在台上的“大领导”一抬头便可以首先看得到自己。在听“大领导”讲话时候特别认真,一边听,还一边情不自禁地频频点头,时不时地还会在小本本上面写写画画。只要“大领导”讲话的语气里稍有顿挫,或是起了高音,卫东总会带头拍手,把巴掌拍得“咵咵”山响。
“有机会你也去我那里坐坐,你这个局领导也关心关心我们基层。”卫东在安文的办公室里,也会和安文凑乐子,打哈哈。
“我算啥领导,满嘴跑火车,净瞎说。”
“嘿嘿!起码你当秘书的,也算是领导们身边的近臣吧!”卫东一会儿站着晃着他那“四个袖子”,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一会儿又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贼咋”带响儿地“吹”茶。
“安哥,以后你接待个什么朋友啦,和人走动走动啦,吃个饭拉撒的,你跟我也别客气,发票拿来,到我那里,我给你处理处理。你这个写匠呀,说到了那也是婢女无权听人使唤的丫头。童养媳拿钥匙——当家做不了主的!哈哈哈。”安文知道,虽然他是在说笑,但卫东这绝不是和自己虚情假意,论私人感情,卫东那是兄弟。论权利,卫东这个基层一把手,那也是“一支笔”。话虽如此,可安文一个“写匠”,哪里有时间出去走动,就是真有“饭局”,那么多头头脑脑的,那也轮不着他安文花钱。加上安文这个人办事呆板,与人交往少之又少,每天瞎忙,也从来没有机会去卫东府上拜访过。
倒是那个卫东,每年不出正月,或自己来,或派人来,总会到安文这里来“坐坐”。
机关食堂开始有了“雅间”以后,在食堂排队就餐的就变得稀稀拉拉的了。慢慢的,连平日里常来雅间的也不来了,后来,食堂干脆关门歇业,这下人们也就彻底告别了“猴顶灯”。
再后来,卫东到安文这里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安文还听说,卫东把原先自己的媳妇给“换”了,和一个小他十几岁的女孩结婚了。
夏天,安文听到卫东出事了!一下子八十多万!卫东进了“局子”。再以后就没有了卫东的音讯。
多少年以后,有一次,安文突然在公园见到卫东。
那年,他们都早已过花甲之年,退休闲居。看上去,卫东不再像从前那么胖了,消瘦的面庞,双眸看人有些直,走起路来还有点儿跛。
“安文哥,还能常见到咱光委会的那些兄弟姐妹们吗?”这是安文多少年没有听到卫东用昔日对自己的称呼了,听上去自然,心里热乎。
“奥!小黑子走了。张姐去了天津,高级打工,看孙子去喽。小算计倒是还常见面,常来公园打太极。”安文边想边向卫东絮叨着。
卫东眯缝着眼,听着听着,他低下了头,用手摸澈上了。
“你!你怎么还哭上了?”
安文怕是哪句话又说错了,急忙停了下来。
“没!没有!谁哭了,我都多大人了!有风,眯眼了。”卫东理了理花白的头发,嘿嘿地冲着安文乐,可那一乐,真的比哭还让人看了难受。
“还记得那时候,咱食堂的那个猴顶灯吗?”卫东猛地抬起头望着安文。
“记得!记得!那还能忘记嘛!”安文先是一愣,发现卫东正直直地望着他。
“那次你调到局后勤,不是还专门请我吃了一顿嘛!那‘灯’可比‘猴’大了不少!哈哈哈!”安文力图用“哈哈哈哈”去冲淡他们彼此一时间的尴尬。
“……”卫东欲言又止,只见他悠悠地抬起头,像是透过云层,要看的很远很远似的。
“那时候,咱都住简易房……都穷!穷的单纯!好!真好!”卫东嘴里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哪天,哪天找个时间,你定个日子,再联络联络咱们老光委会的人,有几个算几个,我请!我请大伙儿,再吃回猴顶灯!吃一回简易房时候的,原汁原味的猴顶灯!”卫东说着说着有些激动。
安文一时无语,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看着眼前曾经在那个大雨天,推着独轮车满面雨水和眼泪的那个年轻人。
卫东进“局子”和后面的事情,安文没有向卫东提起,他压根儿也不想去打听。
如今,站在安文面前的卫东,也已经是两鬓斑白,头发稀疏,弓腰背驼的老人了。
安文看见,在卫东的那双眸子里,分明闪烁着粒粒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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