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里恩仇录
看榜的人就好像池塘里的鱼看见撒下的饵一般聚拢起来,但饵抢食完也就尽数散去。贾纪直等到那儿一个熟人也不见的时候才轻轻挪步过去,低眉顺目,心中虔诚,他先是求爷爷告奶奶般地祈祷一番,而后缓缓睁开眼,从状元的位置直看下去,里外对了三遍,确定连与他同名姓的都不在榜上,才悻悻然准备离去。却突闻得有人叫他,贾纪心下一惊,转身呲出个笑模样道:“赶巧遇上了大花婶,花婶进来可好?”
大花婶看人如针细,怎可遗漏了他面目上的情状,于是扯开厚厚的嘴唇应着:“每日里都见着有什么好不好的?纪兄弟也来看榜?可是中了第?也叫咱们同着欢喜欢喜!”
贾纪看着妇人臂弯上挎着的菜篮子,直觉得那层花布下掩着的是一只只丑陋不堪的癞蛤蟆,聒噪地他耳热心烦,“我命不好,让村里人蒙羞了!”
大花婶赶忙就把那稀落的眉头一蹙,惋惜着瘪了瘪嘴,安慰道:“纪弟兄可别灰心,你家几代祖坟上冒青烟才得了你这个文秀,哪家哪户不称赞你有礼数。要婶儿说呀,这录不上榜也不是啥要紧事儿,将来给人家写个联儿作个文书啥的,还不得比婶家冲儿有出息?”
贾纪闻言面露愠色,他哪里听不出这妇人的冷嘲热讽,但他的满腹经纶不许他撕破脸皮在这儿与她争辩个不休,他的那些用来驳斥的圣人之道,自是也不屑于说给她听。就好比那次大街上乱跑嬉闹的孩童将黏腻的糖人糊在他新做的衣衫上,他心中早已怨骂怒怼了千万次,却也只作斯文的微笑致意。于是他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打了会儿哈哈,便赶忙托口有要事在身辞别了大花婶。
他在路上本就担心遇上什么人问东扯西的,脚下更是加快了劲儿赶着回家,远远儿一望,家门没闭,但也不必担心一反常态是遭了贼,一来光天化日,二来隔着老远就已听得见大花婶的声音从门里飘出来,他走进去,果不其然,他爹正咣当咣当卖着力气打铁,大花婶挎着篮子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眼见着劝得唇色都发了白,可谓实是“用心良苦”。见贾纪进门来,怔了一怔,似是没想到他竟回来的这样早,而后便道:“纪兄弟办事这般快,想是顺利,我便不打扰你们父子俩了。”说罢便急吼吼地走了,贾纪前去关门,看见张郎中举着行医箱子从他家门前走过,他惯常的事儿便是挨家挨户门前踱来踱去,说来是寻着看哪家有病气好速去医治,其实就是到处“望闻问切”别人家的私事。按陆先生的话说就是他同大花婶可谓天作之合,大花婶的一张嘴儿再加上他的一对耳,那便是天上的神仙也不敢放大了声埋怨。贾纪搬了凳子坐到他爹跟前儿,他爹也止了手上的活计,喝了碗水问他:“有什么打算呢?”贾纪望了望天,没说话。
当夜贾纪辗转反侧睡不着,于是摸黑到了院子,他目不转地盯着小时候生病被张郎中医坏的腿,又想着白天里大花婶的奚落,连赏月的心情也变得忿忿。这些年为着他的事儿村里茶余饭后谁不当笑话讲,他碍着文礼对他们是吵不得也怨不得,总亏着自己个儿,今夜却怎么也吞咽不下这口气。院子里圈着的一头花猪哼哼叫了两声儿,他厌烦地瞪了它一眼,却注意到它身上的花样,不由地想起大花婶菜篮子上盖着的花布,越看越觉得并无二致,他忽的就有了个主意,便跑进房中掌了灯,拿起笔墨来,不一会儿便洋洋洒洒写了几张出来,他满足地喟叹,而后把他们收好,困意袭来,他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
大花婶这几日只觉得怪,这贾纪见了她就只是没劲儿的笑,开他玩笑也不见从前的脸红耳热,反而自如地令她发毛。张郎中自然也没捞着什么好处,几次经过贾家门口,别说悄悄话,就连贾纪的叹息与夜里的吟诗诵赋也听不见了。
一日贾纪出门替父买酒,归家却见桌上已然摆了一壶好酒,恰时父亲从房中出来,见他,欢喜道:“纪儿,家中来了贵客,快随爹进来!”
贾纪疑惑间进到屋内,见屋内人,遂惊道:“不知举人老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怠慢了!”
那老爷摆摆手,“原是我命定了要途经这儿来借盏茶吃”,又指着手中的文稿问其文意。
贾纪本来是惊喜万分,闻言往老爷手里一看,这不是他那些愤然所作的……这,这怎么见得了光呢?哪里敢实言,于是便扯中了江湖,言些劝善惩恶的话。
那老爷笑道:“贤弟呀!你的文曲星可降临了,朝廷这回下派拨来的主考官最为钦佩侠义之士,你这几篇文章标新立异,这其中的凶恶花猪乱食践踏别人家的粮食反被义士以毒食诱除之;还有那算命害人的恶道士,被懂行的侠士以命符反击,终至四肢僵劲不能动,实在妙极,定会讨得主考官大人青眼相加!”
听了这话,贾纪先是怔愣,而后涕泗横流,深谢举人老爷提点举荐,老爷辞别前问道:“贤弟佳作以何题之?”
贾纪想了想便答:“便就作《大侠话集》吧,老爷以为如何?”
言毕,老爷大赞:“此题妙,此题妙甚哪!”便与贾纪作别。
贾纪遂把门户大开,看见张郎中在门外转悠,大花婶也提着篮子,满面笑容地在人堆儿里窸窣地说个不停。
明年,贾纪中了秀才,成了举人老爷家中常来常往的“宾客”,往来恭贺者不绝,大家都恨不得踏破他家的门槛,给别人看看他们同秀才相公的的亲热。
贾纪后为朝廷亲贵属文,渐与成名之文疏远。为人礼数周全,未尝得罪于人,人尽称其直正良善。然内心多不快,常五内郁结,后患病,痛不能已,临终前命子拿《大侠话集》,初读三段,便咳着大笑;读完一篇,遂大笑着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