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江湖路 第七章
第七章 情断恩决
王府里贴近佛堂的一处小院,晋王赐给了卓商羽居住,除了有一间做了药室,余下的房间他从不让人轻易进去,经常自己一个人在里面闭门不出。
玉姬寝殿里小侍婢过来取药,他把药配好,分成了三包,那侍婢过来接住,正要离去,却见晋王大踏步入了院子,她慌忙跪下。
卓商羽迎上来就要行大礼,晋王大手一挥,“免了!”他抬眼见那侍女抱着药还在那里跪着,烦心不已,“还不滚!”
扫了一圈案上的药材,他又冲卓商羽骂道:“连宫中上用的药材孤都给你置办了来,怎这么久了,玉姬还不见好转!你不是总对孤吹嘘你还魂圣手天下第一么!要是再医不好她,我就把你丢到乱葬岗去喂狗!”
卓商羽抽了一口气,并不看他,咂咂有声。
“王爷,您这就是难为小人了!玉姬夫人那是心病,我只能续命,不能除根!想要药到病除,还得殿下您亲自出马!”
晋王抓起案上的指头粗的紫参兜头砸向了他,“孤去哄了几次,她从未给过好脸色!从前只道她单纯柔弱,如今却是铁了心要与孤背离!你有什么灵丹妙药尽管开出来!只要护了命,医好了人,你有何心愿未了,孤一定成全了你!”
卓商羽摸了摸下巴,叹道:“王爷,小人的心愿便是王爷您顺遂安乐!我听说玉姬夫人的姐姐这两日便要进府了,您还是多去看她一看,哄上一哄!省的让夫人以为您喜新厌旧!小人没有福气像王爷这样能尽拥倾城绝色,自是也没有这些烦恼。不过连孔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您多受累,去做了这解铃人,以后便可日日对月高歌,姐姐跳舞,妹妹弹琴,殿下可尽享齐人之福!”
“哼!你这小人!看上了城中哪家千金,孤定会与你指婚!阴阳怪气多嘴多舌,平日定是对你太过宽纵,太过仁慈!”
卓商羽忙躬身屈膝,“王爷,我卓商羽生平最怕女人,一个人倒也乐得逍遥快活,无人拖累,才能一心一意侍奉在侧,与您分忧解难!王爷,您还是早些去看看夫人吧!”
晋王叹了口气,走到门口,大声道:“滚过来,跟上,陪孤去喝酒!”
宗正将马车停在城内东市街平安客栈后院,开了两间上房。
此时还不到酉时。
皇甫长风推开客栈二楼的窗子,楼下的青石小路被前夜雨水冲刷的分外干净。巷子幽深狭长,四周被达官贵人商贾豪客们私宅院墙高高的围了起来,夜里出入倒也便宜。远远望去,晋王府无半点屋檐瓦角能收入眼底,显然此处不是纵览的绝佳之地。
除了偶尔飘来的两个巷口外主城大街上的叫卖熙攘之声,这里安静的让人顿生好感。仲夏里的骄阳格外炽烈,迟迟不肯西沉。
他盯着西边残血的天空,眉头慢慢氤出了川字。
宗正推门进来,将一包衣物放在桌上,“公子,属下要不要去通知卓公子?”
“不必了。有些事,只有你知道便够了。”
皇甫长风没有回头。
“是,公子,宗正知道了。”
他退了出去,轻轻掩好了门。
皇甫长风握着白玉凤佩,立在夕阳的金色余辉里,久久未动。
那渗进了玉内的一丝细细的红色,是兰阙的血。
他仿佛又看到十三年前的兰阙,颤抖着身子,消瘦苍白的脸颊,曾是盈盈如秋水的攫取了自己所有温暖的眼眸,正在眼前慢慢浮现,一点一点的清晰起来。她就那样握着这玉凤,缓缓放在自己的手中,带着最后的力气,一点一点耗尽了眼里的光.....
暮色四合,宗正轻轻敲了敲门,进来把灯掌上。偷眼瞧见皇甫长风眼眶发红,他手足无措,垂手立在一边。
“公子,我打听过了,今日王爷并未出门,但他最近很少往玉姬的寝殿去!”
皇甫长风看了看黯淡的天空,已经起夜了。他长长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我换下衣服就来。”
两人沿着客栈后院外面的狭长安静的小巷七拐八绕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到了晋王府最西边的角门,见有一队巡逻的甲士蹡蹡而来,两人闪身猫进了拐角的一处开的正繁盛的白槿丛中。
巡城兵士刚走,两人踩了一丛木枝翻身上了院墙。
宗正下午来查验过,从西角门穿过花园便是到玉姬房间最近的路。
院内灯笼高高悬着,花木葱郁,没有侍从走动。正中间的房门紧闭,里面亮着灯,不甚明亮,没有声音,整个院落静悄悄的。
两人一前一后猫进了花厅。
韩玉奴半卧在红绡帐内,散乱着头发,两眼空洞,一直望着那炉燃着的安神香。
离珠见她不挪眼,轻轻说道:“您要是嫌它,奴婢丢出去罢。”
见她没有说话,离珠又奉上茶,又道:“您一天又没吃东西,喝口茶润润,看唇都干裂了。”
韩玉奴闭了眼,轻轻摇了摇头。
皇甫长风在暖阁后的纱幔里悄悄隐着,一直试图看清她的脸,但是隔得太远,她半躺半卧,披散的头发又遮盖了一部分。离珠一直在床前不离左右。皇甫长风怎么也分不辩不清。
已过了十五年了,那个小人儿已经长成大人了,是她么,会是她么?她还能记得四岁前的事情么?她认得出自己么?她又怎么会认得出呢。
他凄然地想着。
宗正在房顶趴着,见皇甫长风面色凝重,刚想要下来拖走离珠,忽然听见院内一阵响动,大门洞开,随即进来几个打灯笼的内侍,后面跟着几个银甲护卫,簇拥着晋王一路进了院子。
早有女婢奔进来:“夫人,晋王驾临。”
见韩玉奴一动不动,无甚反应。离珠赶紧从床边起来急急奔到门口,跪下迎接。
晋王摆摆手,“你可是把人都遣走了,怎么房内就你一个侍奉着?”
“回王爷的话,夫人不想她们太吵,留了两个在院外伺候,房内就留了奴婢一个人侍奉。”
晋王沉吟了下,没有驳斥,径直走到了里面。
两重纱幔撩起,见韩玉奴脸向里侧着,身体一动不动。他俯下身,坐在床边,凑向她的脸,轻轻抓起她的手,“可是好点了么?”
她闭着眼,浅浅地吸气,厌恶地闭上了眼睛。她闻到了他身上扑过来的酒气。
“今日可有好好进食,药可是好好吃了?”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有些冰凉,便将锦被替她往上拉了拉。
“卓医士说你大有好转,孤听了喜悦,等你好了,孤带你去北城狩猎,那里有皮毛最滑的白狐,角又大又漂亮的麋鹿……”
他的眼睛里闪着光,看向韩玉奴的时候温柔又动情。
“你喜欢清净,孤带你去别苑住一段时间如何?那里的热泉最是养人,就清清静静我们两个,住多久都使得,如何?……”
他话语轻柔,把她的手使劲握了握。
见韩玉奴仍然无甚反应,晋王终于忍不住,扳过她瘦弱的肩,直直盯着她的眼。见她仍然不愿睁开,他粗暴地把唇压到她的唇上,使劲吸吮。
果然,她拼死了挣扎。
他冷笑一声,放开她,坐直了身子,看着她大口的喘气,由于激动涨到潮红的脸,那双骤然受惊了的小鹿般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他自是有些沮丧,恼羞成怒,抓起韩玉奴的肩晃动。
“你入府这两年,孤把你放在心尖上,恩宠甚于府中所有侍妾,你到底还有何不知足?你到底想要怨怼到何时?嗯?”
他两鬓现出了青筋。
回应他的仍然是无声的沉默。
“半年了,你缠绵病榻,孤一直悬着心。你痛,你哭,孤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到如今你还在绝医拒食!玉姬啊你到底想怎样?你这样作践你自己给孤看?或者是真想一心寻死?你这是想要孤的忏悔么?”
他言词灼灼,压抑已久的怨怒一股脑都倒了出来,眼睛因过于愤怒激动而爆红,眼神狠厉,瞬间想把人撕成碎片。
离珠跪在地上,叩头不止,也不敢大声哭泣,不住哀求,求他消气宽恕。
晋王狠狠地踹了一脚,把离珠踹离了身边。
“滚出去!”
皇甫长风在纱幔后面握紧了拳头,竭力压制了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发出声音来。
韩玉奴木然无声,幽怨地盯着床尾。
晋王见她凄凄哀绝,面若死灰,他无力的垂下头来,再次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摩挲着,复又用手背轻抚她的脸,眼神开始恢复柔和,藏着无尽的爱怜。
“孤初见你,你像受惊了的小鹿,你怕孤可是你不敢拒绝。纵使孤知道,你父亲不过是把你当做为他铺路而献给孤的礼物,可是你是无辜的。你的眼睛那样干净,仿若藏了星辰,琉璃烁光,至纯无暇,孤是那样喜欢。你从入府来就很少笑过,可是你偶尔的低头浅笑,让孤想把天下都奉与你的脚下。可是为何到了今日的田地?玉姬,仅仅因为孤罚跪与你么,你可知道,你冲撞母妃,顶撞王妃,人人都向孤指责你孤傲无状,不尊礼度,孤不过是在用另外的方法护着你,你怎么就不能体谅孤的苦心!孤又怎会知道那无心之失,会害你失去王儿,孤比你心痛更甚!更甚!”
他喃喃自语,受伤又哀痛。
韩玉奴又一次把脸转到了里侧,不再看他。
这个小小的举动,再次激怒了晋王。
他俯身下来直视她的眼睛,问道:“玉姬,你想要什么?啊?你到底想要孤怎样?”
他伸出手托起他的下巴,凄厉地吼道。
“王爷,请您放了贱妾,放贱妾出府,准玉奴回临安……”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字都像鼓槌,狠狠敲在了他的心上。
见她垂下眼皮,复又睁开,他终于从她黯淡无神的眼睛里看见了绝望、万念俱灰,以及冷冷的倔强。
“哼!出府?”
晋王冷笑一声。
“除非你死!生,你将永远是这晋王府的人。孤这一生从不休弃侍妾,只有处死的贱奴!”他起身来,果断而狠绝。
晋王大步离去,走了两步,复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从今日起,我让人每日亲看你喝药,进食。好了则罢,如若继续任性妄为,再一味糟践自己,我让整个临安郡给你陪葬!”
他走出内室,临出门去,又停顿了一会,说道:“你父亲已经上奏,要将你姐姐送进府来照顾你,这两日就到了。当年他原是把你姐姐先送进来的,只是她突然病的很重,孤准许她在家养着。后来你入府,孤从未偏薄,宠你至今,以后你姐姐入了府,孤也自会厚待与她,必不使你们姊妹委屈。见了至亲骨肉就此收了性子便罢。”
韩玉奴低了头,红了眼睛。
他挺着脊背,缓缓又道:“你姐姐的舞技出众,你的琴艺让孤惊喜痴念,果或你二人同伴左右,孤倒也欣慰!”
她闻言,抬起头,眼里蓄满了泪。
想起那日初见晋王,自己是何其的忐忑不安。及至见到他,他高大,威仪,冷漠的神情让人要退避三舍。但是他却对自己露出了赞许的笑,这笑容像极了大哥,让她焦虑焦灼的心间有了些许安慰。
他对她自是万分喜欢的,进王府的第一日,他便携着她的手一路从府门走进庭院,及至见了王妃也没有放开。他几乎日日都来嘘寒问暖,甚至当着众侍婢的面亲自捧起羹汤,一点点吹凉,毫无顾忌;他喜欢看她弹琴起舞,常常情不自禁抚掌大笑;珍宝异玩不间断的送进了她的寝殿;他变换着花样迫使她发笑;纵使公事如何忙碌也不舍自己离了左右半刻;每个红烛帐暖的暗夜,他温柔又用力,想把她揉碎在他的胸膛里......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王的疼爱吧。
他常常托起她的下巴霸道地说:“韩玉奴,这是孤对你独一无二的恩宠!”
她渐渐不再抵触,不再刻意疏离,她开始接受这一切,如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会去亲近,有了欢喜,甚至可以忘却自己仅仅只是个侍妾,认定了他便是这一生一世白首不离的夫君。
只是这宠爱成了别人眼里的拨不掉的刺。并且有一天变成了带血的匕首,狠狠刺进了她的心头,让她痛不欲生。
他不再听她解释。
他狠厉果决,让她在寒夜里跪了一个时辰。她在雪里痛苦难忍,本就单薄的身子,抵挡不住冰寒入体。这一跪不但失了骨肉,也彻底失掉了她心里最珍视的情爱。
她呆若木鸡。
原来所有的恩爱情义都抵不过时间。
他再也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她心心念念要白首不离的夫君。
他永远是王,随时随地可以无情、冰冷而决绝。
从云端瞬间跌到泥土,她茫然不知该如何自处。翻来覆去的拷问自己,在苦无解脱之间,慢慢耗尽了挣扎的力气,每日昏昏沉不思饮食,渐渐药石无医。
她想哥哥。
她忆起当日拜别义父,临行前却连哥哥的一面都不曾得见。虽然她一再向义父保证会尽心侍奉晋王,会替临安替他争得安平与荣宠。她所求无非是想哥哥有平安自由身。两年来,她没有收到他的任何书信,倒听了些他早已离世的风言风语。
她等到现在,开始相信。
这世上再无至亲至爱牵挂之人,她没有了求生的欲念。
如今乍闻得姐姐也要进府来,韩玉奴其实并不意外。她知道自己在义父那里应该早已是个没用的棋子,她没有再多的眼泪用来怜悯自己,甚至还有些释然。
她挣扎着俯身与床榻。
“玉奴恭喜王爷。姐姐倾城之貌,兰心蕙质,一定会让王爷宽慰。妾已是将死之人,唯一所愿,准予死后归乡安葬。”
她柔缓哀绝的小声请求。
意欲出门去的晋王听到她这话登时勃然大怒,再次转身。
他扑向虚弱不堪的她,用右手托起她瘦削的巴掌小脸,用虎口狠狠的卡着她的两腮、下巴。
“想死,孤今日便成全你。”
他大喘着粗气,眼睛通红,冰冷如铁的光,瞬间把人湮灭。
疼痛使她几乎不能大口喘息。
那只大手慢慢的向下移,移到了她纤细的脖颈,他用力的握紧,登时,她便喘不上气来,脸色涨的紫红。
离珠拼命在地上叩头,大哭着求开恩。
门上突然传来一声爆响,紧闭的门窗炸出了裂纹。
“有刺客,有刺客!保护王爷!”
院子里登时乱作一团。
晋王放开了昏死过去的韩玉奴,走出门去。
“什么事?”
蔺川上前禀道:“禀王爷,刚才有一黑衣人进了这院子,属下已派人去追!”
“今晚派人好好守着这院子,玉姬少一根头发,我要你的项上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