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非梦|四十九、知音落（下）

刚刚那首《知音落》，是齐云月此生弹的最后一首曲子。她一直在等，等那个不归人。一曲，一扇，凝结了她的相思，或甜，或苦。吕清盈理解不了，为何她娘闭眼的时候，明明落着泪，却含着笑。这样一个人，许下未知的归期，捆绑了她的思念，害苦了她的一生。

明知此去经年，不如趁早断了念想，过好眼下的日子。只是她很清楚，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有多难，否则也不至于这些年来，她夜夜凭酒入眠。

至于那把扇子，是他当年赠给齐云月的，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虽然归还的方式有些不尽人意。

“别追！”头目喝道。随即，又凄然道，“追，但别伤了她。”

月娘虽死，可她的后人还在。他这么多年寻寻觅觅，总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这也是月娘冥冥中指引着他们相遇。他不能再错过这次机会！

二十年前，西南戎道乡，方姓一族，往上数五辈出过一个进士，当过大官。只是晚辈青黄不接，再无后起之秀，家道逐渐没落。族里的人十分看重读书这件事，希望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重现先辈光辉。

方氏虽没有大作为，但满门书香，在当地也算个名门望族。所有方氏的孩子，不论男女，都要进学堂，读书写字。他们一出生都被灌输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观念。

此辈中一个叫方成宇的孩子，自小聪明，过目不忘，族人们似乎从他身上看到了当年祖先的辉煌，便倾全族之力，供他学习。方成宇学得快，也很刻苦，就是不太会考试，一连考了三年，才勉强当了个秀才。

族里经过讨论，认为是地方小，没有好的先生，便筹备银两，让他去京都求学。为了给他凑盘缠，连当时才十岁的妹妹，都提前许配了人家。方成宇心里也是暗下决心，一定不能辜负家人和族人的期许。

在去往京都的路上，遇到了几个求学的同窗。几个人在破庙点薪前，高谈论阔，品评朝政，众口一致，因而引为知己，结为挚友。鼓吹之间，彼此仿佛已经是朝野权臣，天下大事皆在指掌之间。适逢扬州赏花盛会，几人便一起绕道扬州，提前开开眼界。

台上众多女子，巧笑嫣嫣，娇嗔细语之间，撩拨着这群少年的春心。彼时月娘第一次参加赏花盛会，此前她未入世，没什么名气。比起其他女子的娇俏妩媚，月娘一脸清冷，不拘言笑，彷如一潭清水。众妈妈依据多年的经验，觉得这月娘美则美矣，但性子过于高傲，必讨不得客人喜欢。没想到这样的性子，后来反而落实了她是“坠入凡间的天仙，不愿沾染世俗”的说法。就是那一眼，方成宇便再也移不开眼睛，成为了月娘众多拥趸之一。

月娘不负所望，成了花魁，中秋高台上一曲《知音落》，明明听众上千，他却觉得这是月娘独为他所奏。方成宇知道，月娘是青楼女子，将要面对怎样的生活，别说她此时名声鹊起，身价已是水涨船高，就是未成名之前，他手里的那点银两也无法为她赎身。

即无法独享，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见上两眼，也就心满意足了。同窗们本不喜月娘清冷的性子，可如今她是花魁，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价，自然是要前去吹捧一番。

其他同窗在月娘面前都能侃侃而谈，唯有方成宇，木讷笨拙，只呆呆的看着。月娘跟他说话，他也只是羞红脸，点头或摇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见方成宇有些奇怪，但没什么非分之举，便也由着他，径自抚琴，也不算他花了冤枉钱。

按计划，他们最多在此处耽搁五天，便要启程。可天降时疫，周边村镇都有人出现了症状，扬州城内人心惶惶。为了避免传染，城官下令封锁扬州，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街上的官兵四处在抓有染病症状的人，说是集中治疗，避免传染，实际却是关在一起烧死。

无法出城，同窗便聚在一起闲聊。人前他们极尽讨好，将月娘捧为日月，人后对月娘的言论却下流不堪。方成宇认为都是读圣贤书的人，不该妄议他人，更何况那是他心中的白月光，怎可有如此龌龊的想法？他与出言不逊的人打了一架，第二天，莫名发起了高热。同房的人以为他染了时疫，害怕被传染，合力将他扔了出来。

为了避免被抓走烧死，方成宇只能努力挣扎着，从人来人往的街上，躲进了暗巷之中。他连自己的命都护不住，更谈何去护月娘的声誉。这还都是些读过圣贤书的人，那群不识几个字的，恐怕更加污秽不堪。可怜月娘身处青楼，在那样的水深火热之中，自己却无法相救，真是窝囊至极！

一场大雨，将他浇倒在兰园后面的巷子里。他即将昏迷之际，一双宝相花纹云头锦鞋出现在眼前。

“安春，快去请大夫。”

这声音好软，好熟悉。

“姑娘，如今时疫猖獗，此人怕是也感染了，你还是离远一些吧。”

“这时疫不是必死之症，救治及时还是治得好的，快去吧。”

安春虽不情愿，脚步声还是远了。

雨好像停了，虽然落水的声音还在，但打在他脸上点滴的触动没了。他感觉到一个身影就在他面前，他想努力看清，可眼前只得一片模糊。

“方公子，可还好……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