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能想起小时候的事了

1

妈妈，只是开始写父亲喝酒，那些久远得我以为没有发生过的往事，就开始放电影一样迎面扑来，妈妈，你看，这样的时刻我只是有点心中酸涩，眼眶也只是微微地湿润，整个人却能感受到一些些温暖呢。

妈妈，我忽然记起了你的膝盖，在我摇摇晃晃刚走路的年纪，走几步就折返将头埋在你膝盖上，你是那么温柔地摸着我的头，捏揉我的背，我一次次走远又折返，直到某一下趴在你膝盖上睡着了。你的怀里，弟弟正在贪婪地吃奶，你的膝盖前，我睡得摇摇晃晃。

那时候，妈妈，你的生命正青春，儿女缠绕在你四周，全赖着你张开怀抱呵护。

2

妈妈，五岁的我在荷田边追逐一只红蜻蜓，跑丢了鞋子，被草丛中的荆棘挂花了胳膊，太阳晒得满头满脸的汗，一朵荷花忽然花瓣片片飘落，那一瞬我体验到了凋零的别样美丽。

一个六年考试落榜被大家戏称秀才的青年摇着折扇，悠然对着发呆看着荷花的我吟诵：“出淤泥而不染，人间高洁是荷花。”让我刹那间觉得语言可以这么美，文化是如此好，我想上学，要读书，认识字有文化，然后也能说出这么美的话。

妈妈，你说我不到年龄学校不收，我哭着要读书；你说我小，连上学的路怎么走都不知道，我闹着要读书；最后我按照听小说的狠招绝食要读书，你哭笑不得去学校找老师商量，我以五岁半的低龄如愿上学了。

妈妈，上学的我每天都有新的东西追着讲给你听，你嗯哦地应和着。我一遍遍唱新学的歌曲给你听，在你黑幽幽的瞳仁里看见摇头晃脑的我。我用软软的胳膊抱住你脖子的时候，你笑得比山中的映山红还好看。

笑过之后，总有泪水涌出你的眼睛，你边用手急急地擦，边说被飞虫撞了一下。你看向我，胸口起伏，肯定地说：“只要我的孩子有出息，只要我的孩子有出息。”

妈妈，忽然想起，一次次这样的时刻，我趴在你耳边，悄悄对你说：“妈妈，我一定不会像爸爸一样老是跑来跑去，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你。”

那时候，可能我们都不知道，我们的生命会不可逆转地分开，在这一世我们够得着的日子里，再难这样拥抱。

妈妈，我也没想到，在生命最初你给过我的爱，日后会被我所经历的伤害覆盖，覆盖到我失去了这部分所有的记忆。

3

妈妈，和我同龄的女孩子们很能干地做女红时，你大声宣布我要读书，可以不做这些事。

她们可以织好多花色的漂亮毛衣时，你说我有100满分的卷子。

如果有人议论我什么都不会做，你暴躁的咆哮立即让他们闭嘴了。

你大声宣布：“我的孩子，要打骂要管教只能是我来，其他天王老子也不行。”

妈妈，你用你能做到的方式，支持了我读书。你用近乎信仰般的虔诚，一次次告诉我，女人只有读书才有出息，才能离开山村，才能自己决定自己的一生。

妈妈，冬天的夜晚很长，你在灯下给我们讲你积攒的故事。

而我，一百个夜晚只会讲一百次小白兔小灰兔和山羊的故事，你每一次都听得津津有味，哪怕打起了瞌睡，也没有剧透一个字。

我们都以为，时光一直会是这样子。我没长大，你也没老。生活的残酷永远不会张开狰狞的大口，吞没掉生命最初的爱和温柔。

妈妈，当我终于要离开你远行的时候，你是不舍中带着欢欣的吧？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过是一朵跳出水面的浪花，欢快地跌落河流中，迟早奔跑着撞回你的膝盖上？

可是，妈妈，我是如此决绝地要离开，用永不回头的方式，向经历伤痛的自己诀别。

妈妈，那个时候的我，唯有离开向前走，才能让自己咬着牙活下去，活出来。

这是我的命运。

世界上没有其他人知道我为什么必须要去远方。

就像在今天之前，我不知道我们母女之间，有过这么多爱的记忆。

4

妈妈，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只要在心中想起奔腾的河流，就有着充塞满天与地的悲伤。

那奔腾不息的浪花，多么像我曾经不知疲倦学给你听的歌唱！

而被冲刷千年的堤岸，是我一次次奔向你膝盖又跑开的成长啊！

妈妈，时光给了我那么多次机会，漂泊中回归，我却再也没有像抱着你的膝盖那样抱过你。

在你去世的日日夜夜里，终于懂得了你的坚守与伤痛，你无奈地屈从于命运，又如此不甘于生活。那些淡漠疏离啊，还有声声叹息后的无语无言，你都打落牙齿向肚里吞。

懂得之后，无尽的悔恨与罪疚，啃咬着我的心。

妈妈，走到现在，我终于一点点找回来，在我生命最初，你给过我的恩慈与爱。

妈妈，我终于懂得了，在生命系统里，你是大的，我是小的，永远。

我很庆幸做了你的女儿，也很感恩你做我的妈妈，在这个世界上，你也是唯一有资格做我妈妈的人。妈妈，带着你给我的生命资源，我必然有能力过好我的一生，并经由我将生命好好传下去。

妈妈，谢谢你！妈妈，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