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之声
天外之神把天空的布幔渐渐合拢,这座城市的最后一丝天光亦被收走,海蓝色的天空渐变成浓稠得化不开的深蓝,好似不慎滴落的蓝墨水,迅疾洇染了整张宣纸。人间灯火由稀落变得密集,如抛洒的碎金熠熠生光。
远处的天幕上有烟花奋力窜向上空,伴随着一声闷响瞬间绽开花状的流光,前一朵还未来得及坠落和消失,后一束又紧跟着上窜、开放,就这样,前赴后继,直至全部埋入黑暗。
她经过闹市区。交错纵横的柏油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超市、商场、餐馆、咖啡厅霓虹灯闪烁着,处处流光溢彩,人们如蝼蚁一般在城市中大大小小分布的巢穴中穿梭,或神情淡漠,或若有所思,或追逐嬉戏,各自在各自的花花世界中迷醉。
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自有不可言说的光亮、晦暗、黑洞和陨石。光亮是喜悦,晦暗是悲伤,黑洞是不可预知的未来,陨石是一去不复返的过往。
人潮内愈喧闹,她愈要静。内心沉静如海,无关眼前,海底有暗涌,无声无息。
她一个人惯了,惯得居然有些上瘾,有时候居然拒绝被别人好心地介入和陪伴,她坚信,有些事的确需要多人以头脑风暴的方式予以客观评判。但是,还有那么多事不是靠理智的分析才可以了断,生命中的吉光片羽不能够被轻易地、彻底地遗忘,只有自己知道,只有风明了。
就像此刻,她选择惯常的方式驱遣时间——一个人行走,没有什么目的,她自有她的心潮,寂静之声。如一只老牛,在深秋季节里将记忆不断地反刍,不用对任何人解释说明,亦不需要被他人领会和分享。
她走到那个熟悉的咖啡馆的旧址,名字很诗意,叫做“倾斜海岸线”。第一次走进这里只是为了赶赴一次心有不愿的约会。而她在此刻,终于小心翼翼地拾起了关于他的片段。
耳朵里塞着耳麦,陈奕迅的《等你爱我》。等你爱我/爱我/哪怕一次也就足够/等你爱我/爱我/也许只有一次才能永久······
那年二月的一天,他等她。
她对自己和他的初相识没有任何留意,所以对这样突如其来的邀约仍是心有抵触。他执意要等她来,她亦明白他动机里有滤去喝咖啡以外的复杂成分存在。那时候她不修边幅,卷发烫得老气,衣着不够得体,还因狂嗜零食而微胖,这些失败的细节让她不可置信她如何吸引了他。她向来自知没有魅力,也不想让人靠近。她放下电话终究还是去了。打的、上电梯、找到靠窗座位,能看到如密集的车流、人流交错穿行。
他轻松地坐在那里和她说“嗨”。她便坐下来,继续将程式进行下去,寒暄、点餐、进食、饮水。事实证明他在进,她后退,性格里那么慢热的沉寂因子作祟,她明明有排斥。她知道,她并无感觉。离开这“海岸线”时候她不甘于错失现场钢琴演奏的机缘,悻悻然跟在他后头仔细查看,只看见孤零零的钢琴枯立在大厅中央,终究没等到想象已久的独奏者。他们离去,他送她回家。
这过程中,他们说了什么,是否有欢笑?吃了什么,是否可口?都散了,记不得了,被抛洒了。眼前,咖啡馆早已易主又易名,成为遍布全国亦无差别的四川火锅店,充斥着辛辣空气和闹闹腾腾的食客。火锅的热气蒸腾氤氲,模糊了围坐着的人们的脸,也模糊了他们的欢声笑语和抱怨诉苦,更模糊了她想极力找寻的过去,时光的参差对照让一切无迹可循,徒留人神思恍惚,不知身处何地。
风起,她单影伫立更觉冷。裹紧衣衫,翻出手机搜了下一首,陈奕迅的《不要说话》,镜头聚焦至另一片天地:愿意用一只黑色的铅笔/画一出沉默舞台剧/灯光再亮也抱住你/愿意在角落唱沙哑的歌/再大声也是为你。
她微笑,转身而走,下一站是“韶光”KTV。
那年三月的一天,他在角落里为她唱沙哑的歌。
KTV里,她为他点了很多歌,她熟知他所欣赏的歌手,邮件里曾有他发给她的歌想与她分享,留言说:“这个不错,听听吧。”他也真是唱功极好,歌词烂熟于心,吐字铿锵有力,连字幕也不必紧盯,只颔首低眉地跟随者音乐节奏兀自陶醉。闪烁的屏幕,震动的音响将包厢填满了暧昧的氛围,两个人分坐在沙发两端没有靠近,眼看着一首接一首的MTV诉说了一个又一个或婉转凄美或皆大欢喜的爱情故事,烂俗、高雅,好像都高悬于生活之上,与他们相距甚远的同时又如狡蛇吐着邪恶的信子,为的是一勾再勾。她看着认真的他、耍宝的他、木讷的他,终于开心颜。隐隐感觉到微妙的变化,和他在一起时不设防的轻松感如暌违已久的故人,相见甚欢,彼此真实而安全。费了好久,她终于承认这感觉,只因她迟钝,迟钝得连心有波澜都不曾察觉,她开始有点嗔怪自己的傻了——是相见恨晚。
浮生里泛起的浪花,因为他而激起,这是她内心真实的声音。她知会,于是散场后她用短信悄然告诉他,和你在一起,很安心,很愉悦。信号的那一端,他也许如她一样莞尔。那时,风烟俱净,日月洒然,心有灵犀,自然能够一同感知。
“‘韶光’KTV还在,我在这里,你却不在。里面依旧翻天覆地的喧闹,只是再没了我们的声响。”她听见内心的飓风掀动着大海,无法停息。
她转身,再次离开。像一只猫,暗自踱进寻常巷陌里。巷子里的灯光昏黄,青石板道路湿润蜿蜒。这条烟火人间的巷子混杂着孩童顽皮的哭声、肥皂剧苦情的对白、夫妻之间喁喁的低语。这尘世的温暖,好像被隔绝在玻璃罩子之外,不属于她,她不能穿越而入,她像个局外人一样只能观望,只因炭火已燃尽,她的心意已凉。
下一首《因为爱情》。因为爱情/不会轻易地悲伤/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因为爱情/简单的生长/依然可以随时为你疯狂。
她看着窗边温馨的亮光深思恍惚,她曾拥有过一簇短暂的俗世烟火,如此这般。
那年四月的某一天,他们在一起。怎能忘记,那些日子里天气那般晴好,房间里有趁虚而入的阳光,紧紧地依附在桌面凌乱的书本上,欣欣然的盆栽植物上,他们年轻而无畏的脸上以及交缠的手指上。音乐一遍又一遍循环播放,是Eason、Jay、JS、Rene,或者,是一段佚名的钢琴曲,他们迷醉和微醺,不知今夕是何年,彷佛全世界都退去只剩下两个人。她极力把那些片段存入记忆银行,她知道,世间充满玄机,谁都不能保证不能长久地拥有,所以她很用心地感受、记载于心。
她忽然很饿,胃在告急。他自告奋勇说有什么食材呢,我为你做?找遍冰箱,寻得几颗鸡蛋和少许米饭。她饶有兴趣地用胳膊环住他的腰,监工一样紧盯着他的每一步流程。
下厨的男人真是可爱,尤其是平日里严肃惯了的人,甚至偶尔发出火爆脾气,此时却主动担当烟熏火燎的重任。她把脸埋在他的后背——熟悉的香味,他一直都如此清洁自制,这是他最为吸引她的良好品质。她感受着他强有力的手将蛋壳磕碎、搅拌、点火、将锅加热、放少许油、炒饭、均匀倒入蛋液、撒盐、翻炒······环环相扣,扣紧了她的心,她将每个细节刻在心里,每雕下一笔即刻印证当下的真实性——她因太过幸福而怀疑这只是梦幻。程序结束,爱心炒饭出炉,她拍下粒粒饱满金黄的炒饭,觉得这是年华里的韶光,暖融的金黄。她终于不可遏止地对他说:“我爱你。”
他啃着苹果微笑着看她把炒饭吃完。她听见他齿颊之间果肉绽裂的声响,甘美的汁液清凉入喉的声响,他吻她的时候心脏跳得铿锵的声响······
“啪”——灯熄了,巷子里,困倦的人们纷纷入了梦。她发觉魂魄归位,回到了此时此地。此时,细雨绵密如针;此地,深巷昏暗迂回,她穿梭了一段时空,独身而返。
阴雨持续了很久,这个季节里已经很久没有那样的朗晴,只有这落泪的鸽灰色天空和咸腥的潮湿空气。巷子成了一条黑暗的甬道,她踽踽独行,两手空空,她只有寂静之声。
这是一座小山城,走出巷子,她便站在了山脚下。耳机里是《幸福摩天轮》:追追赶赶/高高低低/深呼吸然后与你执手相随/甜蜜中不再畏高······在高处凝望世界流动/失落之处仍然会笑着哭/人间的跌荡/默默迎送······
那年六月的一天,他和她在山顶俯瞰跌宕的人间,流动的世界。
雨季一如既往地湿热,山上的茂林修竹撑开巨大的伞,星星点点的雨滴间或落在他们发间和脸上。山间小道上有呼啸的风,径直擦过他们裸露的手臂,他们张开双臂,风从身体之间穿行而过,鼓动的衣衫让他们像两只振翅欲飞的鸽子。
树很高,一生寂静地守望在原地,风雨雷电也不能够消灭它们,它们有着肃穆、悲壮和苍凉的模样。她痴痴地望着,默然自语:“但愿,君作橡树我木棉。”
他们一路沿着登山石阶爬至山顶,瞬间豁然开朗——深蓝的天幕下新的图景铺展眼前,这座城如婴孩一般恬静地酣睡在山的臂弯之中。星星眨眼,灯火闪烁,城市宛若一艘夜航船,承载着人间绵延无尽的悲欢交集,人们的心力向荣抑或告罄,这世间的秩序仍然光整不乱,这生活的节奏依旧稳步向前,一切都不着痕迹,一切都将被沉淀,一切都将只剩下势力浩大的不可言说的寂静。
她不相信永远,但她又如此贪慕着永远。他懂得她内心的动荡不安,她懂得他的坚持和执着,他们因彼此懂得而互相靠近,这是他们的命数。他们融化在这寂静之中,什么都不说,执手相拥,相信当下的温暖就是此生的浓墨重彩。
“永远”永远都是远的!她对自己说,一步步爬到山顶,独自迎着交加的风雨再一次俯瞰这座城。一如当初,夜空低垂,万物默然,寂静淹没一切。她伸出左手作出牵手的姿势,牵住了莫须有的幻影——是记忆里的他。
闭眼、深呼吸、默念,每一秒都是盛夏光年,她想把这一切都交予浮动的流云、呼啸的山风,如果,如果记忆真的可以随风而去,那么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可是,人连回忆都没有了,是不是也会太无聊。于是就这样感受着分分秒秒的心心念念,疼痛的、快乐的——她甘愿作了扯线木偶。她听见自己的起伏的呼吸,是潮水,兀自翻涌,不发出声响,她却能清晰可辨地听见,只因只是她内心丰盛的秘密。
她稍作停留,然后渐渐下山。
Next该是《淘汰》:你书里的剧情/我不想上演,因为我喜欢喜剧收尾/我试过完美放弃/的确很踏实/醒来了/梦散了/你我都走散了······
那年十一月的一天,他们彼此淘汰。
他对她说,我们该有个家。于是,她小心翼翼地给父母呈上自己珍视的这段感情,意料之中的一场狂风骤雨来临,父母强烈反对,他们划定了严格的界限范围,用条条框框去甄别筛选,很显然,他不是他们认为可以入选的对象,这个结果于他而言不仅仅是爱情无从尘埃落定的阻碍,更是对他自尊心的猛烈钝击。
反复的言语沟通之后她以失败告终,因为母亲以断绝关系来威胁她,她自小的怯懦和奴从的性格让她在这战场上一败涂地,她感到无力,她恼羞,却连怒都不敢,这是她的悲剧,连同他也一起牵扯进来。
不被认同的爱难以为继,他们分秒都浸在苦海里煎熬——分手迫在眉睫,他怪她没有坚持激战,她恨他不肯并肩协同。但他们连争执都感到词穷,怪只怪只牵手走过这一段,到底是情深缘浅,她终于开口说了再见,为这段情除去弥留之际苟延残喘的氧气罩,解除挣扎,宣告死亡。红线已断,一切无力挽回,阳光被收回,天空开始阴霾。
时至此时已是三年有余。今天,她从他的婚宴上归来,新娘不是她。她把红包递上,微笑着对他说:“祝你幸福。”
于他而言,曾经最辛酸想念着的人,放在山河岁月里,大概会被一点点磨蚀,一粥一饭的烟火生活会把旧爱旧光影埋没得无从忆起,就算忆起,也是河上落叶一漂而过,涟漪半丝也无。于她而言,他却是一艘沉船,曾经那么风风火火地在她的海平面上顺风航行,现在只剩残骸,沉落在海底,无从打捞清除。
此刻,夜已深,她疲倦地躺在床上寂听风吹雨。
这是最后一曲了,《一丝不挂》里Eason深情款款:勒到呼吸困难才知便扯线木偶/这根线其实说到底谁拿捏在手/不聚不散/只等你给另一对手擒获/那时青丝/不会用上余生来度量······如一根丝牵引着拾荒之路/结在喉咙内痕痒得似有还无······被你牵动思觉/最后谁愿缠绕到天国······难道爱本身可爱在于束缚/无奈你我牵过手/没绳索。”
他是她心底的寂静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