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不见的地方，青春继续
小学操场的栅栏边有排杨树，有风的时候，叶子上下翻飞哗啦作响；坐在教室里望过去能看见树下阳光斑驳的影子。
就那个时候，她转学过来：细长的身子顶着大脑袋，像豆芽菜，不爱说。嘴角微咧时，会露出两颗虎牙。白上衣红裤子，老是这一套，像工服。
她四哥喜欢我，但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主要是他家庭。他父亲癌症，母亲精神病，全家只靠他二哥二嫂。我这么势利，怎么能看上呢？再说我还小，身体还没发育好，搞对象也不合适。
她来的时候是小学五年级，因为个子矮坐我前面。我内向对陌生人没好感，所以一直没交流。
初中时候，老师叨唠知识改变命运，读书才有出路。
其实不唠叨也知道。青春谁不烦恼？谁不忧愁？谁对未来不担忧？越唠叨越烦。自己也急，知道要努力。
可是一到数理化扇巴掌我也昏昏欲睡。硬着头皮撑着，觉得人生枯燥至极。
但有一点是高兴的，就是男孩对我的态度。尤其她四哥，我是有点小得意的。
那时候，我们开始同桌，但她嫌我看闲书，我嫌她像个哑巴，依然少交流，除非不得已借个尺子橡皮什么的。
可因为她四哥我有意想接近她：不管怎么说吧，万一我和你四哥有一腿，不就一家人了吗？
我示好，没话找话，但她不领情，爱搭不理的，伏在桌子上做题，看都不看我。
我气极，一时自尊受不了：你还牛了？等着，看我怎么对你的。
于是一个礼拜也不搭理她，对我笑我也冷脸。
后来，说了你也不信——就是无论她怎么不屑我，都不生气；怎么不把我放眼里，都不介意。成了她最忠心的迷妹，偶像般在我这存在着。这个位置在我整个中学生涯一直如此，无人取代。就算后来开始各自人生，我也觉得她是传奇，只不过命运翻云覆雨。
我知道你会问，这样的变化因为什么呢？
如果我说是成绩，你可能会：切，不就学习好吗？至于不至于呀。
可是，不是这样的，事情不是你以为的那么简单。再说小敏那时还不是学霸。一切要从留级生来说起。
我是自知当不了学霸的也对学霸不感兴趣。我被小敏吸引是因为她和留级生们的战役。
不只我哦，全体应届生都在当吃瓜群众。但因为她四哥我对她最了解。
了解到什么程度呢？
比如我知道她放学回家都干了啥，晚上读书到几点，早晨几点起床，甚至她吃了什么我都知道。
因为第一我爱打听事，第二她四哥是个长舌男。
我那时荷尔蒙旺盛，身边几个女生被我扒的清清楚楚。这还不算，我还对外班几个漂亮女生感兴趣。她们每天结伴来结伴走，既招摇过市又神采飞扬。我妒嫉又羡慕。开始打听她们的事。知道其中一个女生她爸爸因为家里没儿子，在外养小三，给她生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她们母女四人流离失所，被集体赶了出来。她漂亮姐姐为了养家，只好辍学早早嫁人。
这些可都是我勤勤恳恳扒出来的，从小我就有狗仔的天赋，可惜后来泯灭了。
继续说回小敏吧。
留级生来那天，有男有女，高矮胖瘦，排着队鱼贯而入，我坐在那感觉像鬼子摸进村。非常排斥。
之前吧，班长，体委都走路生风，觉得为中考冲锋陷阵，杀出血路，舍我其谁？在他们的带动下我也感觉不错：努努力重点没问题。
但一切被留级生破碎，因为班级年级前十永远是他们。应届生榜上无名。学校也重视他们，能提高升学率，增加经费。
这还不算，可气的留级生，虽然屌丝吧，但架不住学校撑腰，于是腋下夹书，走路也生风，腰板溜直，目不斜视，很藐视我们。
可是我们是本地本地的好吗？
好吧，应届生偃旗息鼓瘪了气，我也转头发展对大自然的兴趣了。
似乎一切成定局，但小敏横空而出，像匹黑马。
不，就是，就是匹黑马。
我说过我是讨厌她的，她像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我呢，不管怎么说吧，也算小有姿色，一般人我是不放在眼里的。是的，一般人哦。
那小敏呢？
小敏？……我告诉你，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不想知道这个问题。我们同桌三年，之前也一起，我们不说话不交流，可我们懂彼此眼里的东西，知道彼此的底细。
在那些空洞蛮荒的成长里，都孱弱卑微，当我在荒凉中举目四望时，我看到她也同样沉默无助。四目相接，我知道她想说和我同样的话：原来你也在这里？
是的，我也在这里，我还在这里。你呢？……在哪里？
……
让我继续下面的故事吧。
留级生来之后第二次排名，小敏从前十追到前五，然后前三；最后，牢牢站稳年级第一从未被取代过，稳如磐石。留级生都被甩在了后头，包括最帅最牛逼的那个。
你知道当时的情形，像泼了热油。老师读成绩的时候，顿了几下，看了几眼，不相信第一是她。
当然，被泼热油的不是我们，是留级生。我记得当时留级生们交头接耳，叽喳了一会，抬头看小敏，眼里都是恨。
我呢，真想开怀大笑。幸亏我控制力好，不然多尴尬。所有应届生都和我一样——看着留级生幸灾乐祸。
但过后我就怀疑小敏。觉得她也就侥幸，超常发挥。可能那天留级生集体拉肚子，跑厕所没考好，让她捡便宜了。
“再考个第一我看看？”我边想边斜睨她，很不以为然。
结果你看到了，我被打脸，打的不行。因为自从她站上年级第一之后就在没下来过。
但问题不在这，问题在那个最帅最牛逼的留级生，他是全校女生的男神，老师的弟弟。
这么说吧他牛逼不仅在学习，更在颜值和举止上。
你知道我们对学霸都不感兴趣，但对长得帅的就感兴趣，况且还是学霸；那就不是一般的兴趣。
每天这个帅学霸是这样的：早自习，夹着课本匆匆进教室，挺胸垂目盯着脚，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些些不屑。因为睡眠不足面色有些苍白，但却更添了几分冷峻和深沉。此时教室出奇的静，从他进来的那一刻就吸走了所有光，灭了所有音。一屁股坐下之后，甩甩苦读而沉重的脑袋，翻开课本，继续垂目。此时顺直黑亮的头发慢慢滑落下来，搭在额头两边，衬着他苍白的皮肤。简直帅呆了酷毙了。
那个时候女孩子比较羞涩。还不知道粉丝迷妹什么的。
搁现在，女孩得当街扑倒上了再说。后来班花们为他大打出手，闹得老师出面调停，那是另外一个故事啦。
记忆里，他好像从未正眼看过任何一个女生，包括班花。
但中考的前半年，他开始接触小敏。早晚自习都打招呼，做题。对，就是做题。也不知他从哪翻来的习题，艰涩难懂，几乎每天都要找小敏解题。
小敏呢，有求必应，像个傻子。
她每天想一大堆事情，走路砖头咯脚都不知道，撞了电线杆还说对不起。所以，她压根也没注意老师弟弟的模样，只管解题。后来她做题上瘾，专拣和她一样又臭又硬的习题。有时候连数学老师都要她帮忙，看看这道题怎么做。
你知道我是好事八卦之人，我觉得这个帅学霸来的有点频繁，然后就观察他，我发现只要小敏在他就不垂目了，目光追随着她。有时故意赶着和小敏同时进教室。并排的时候上去搭讪，但小敏这个傻子，做题做的眼睛有点近视了，她曲着眼，半天才点点头，匆匆来到座位上。根本就没在意搭讪的人是谁。
我那时也是个高傲的人，觉得男神肯定是因为成绩喜欢小敏的。后来发现，我的高傲忽略了小敏的颜值，她——其实很漂亮哦：大眼，圆脸，长发，就是身材单薄些。
初中后小敏长高了，依然瘦，眼神清澈忧郁，闪烁着不易察觉的倔强。她不笑，拒人千里是那时她的标配。不仅男生绕行，女生也讨厌。
但哲人说过，不要相信你看到的。是的，不能相信你看到的。对小敏不能看表面。
初二下半年末，她父亲已经晚期了。没钱医治，只在家吃药维持。每天伺候父亲，给他洗涮做饭都是小敏。她嫂子后来怀孕，她包揽了所有家务。有时她母亲会来，但这给她带来很大负担，因为她老到处跑，走出去就不知道回来。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她父亲死。然后，小侄子出生，她依然是家里的主力，伺候嫂子月子。照顾精神病的母亲。
……
是的，就是在这样的家庭条件下，小敏一直保持着年极第一的。那时她十几岁。
……
有时想，逆境真的是人生的催化剂。如果没有这样的逼迫，我想小敏也许会和我们大多数一样，平庸普通随波逐流。
记得中考后，我们去麦地，她说，自从父亲病倒那天起，她就知道以后只能靠自己了。
这样说的时候，她抿着嘴，努力的看着我。
我沉默着沉默着，不能理解，因为我不知道失去靠山后是怎样的感觉。只是多年，重创之下，我对小敏感同身受，也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当时她那样看我。然后哭得像个傻逼。
她二哥也是我看到的最好的哥哥。他从未抛弃过妹妹。最艰难的时候他也说，无论如何我都会供我妹妹上学的。
“上大学我也供。”
所以，你知道她冷漠倔强了吧。这也是我为什么对她包容，视她为偶像的原因，完全是她在逆境中的表现。她像崖缝里的花，无论怎样挤压都努力绽放。
而对男神，我想也是因为这个——一个连生存都不配的人，怎么配有爱情？
中考结束，她以全校第一的成绩去了重点，我去了另一所高中。后来就不联系了。
几年后，从外地回来，问起她。
母亲说：“小敏可了不起呀，成了咱这第一个名牌大学生了。”
“什么学校？”我问。
“哈尔滨医科大学。”
“……”
“你不知道，那天通知书来，她二哥放鞭炮，发糖，笑得合不拢嘴，高兴得什么似的。”
我注意听着，由衷的喜悦。想起上学时在寒风中瑟瑟穿行的她，单薄苍白。永远白上衣红裤子，冬天是灰棉袄。现在一切都如愿以偿，上天给了她最好的回报！
真的，真的，非常高兴！
大二的时候，我们见到了，春节假期。她一早回来跟母亲打听我。到家后我去找她。一路想着她样子，想着见面的情形，不知道时间会不会改变什么。
但你知道，一切在我们看到对方时有了答案：尽管隔了多年，可我们还是曾经的两个女孩呀；我知道她底细，她看到我骨子里，过去重现。我们像两个傻子一样哈哈大笑，边笑边肆无忌惮的打量对方，越看越可笑，就一直笑，停不下来。
那是窥视过对方弱小时没有隔阂的笑，是无数次幻想了你的样子的笑……我忘不了。
……
那次我印象最深的她开朗了活泼了，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冷漠，整个人发着光。
我提到老师的弟弟。
她说：“不知道，没感觉。”
我说，“你个傻子，你知道咱班同学怎么说你吗？”
“怎么说？”她笑，眼神清亮。
“好吧。”我说。“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实现了目标，比我们都强。”
其实她第一次站上年级第一的时候，我们都被震到了。要不是因为太含蓄，估计那时她会体验到抛物线样的感觉。可是我们太含蓄了，大家坐在座位上，咧着嘴像傻子一样齐刷刷的瞅她，像宠溺自己的爱女。而她更像个傻子，一直讪笑一直讪笑，好像成绩是抄来的。
说到这，人生是圆满的，我也想就此打住吧，不想再继续了。可是傻子都知道，明天会如常莅临，太阳也照常升起。
重聚后，我们心满意足的离开故乡，继续人生。
她说我还是那个样子，一点没变。我知道，我可能永远不会变。但我知道她一定不是，再次分开我知道她将超越我们所有人，开始荣耀的生活。
是的，我一直这样想，从未改变过。
但人生如你想的就好了。
一年多，夏天的中午，天气燥热，母亲打来电话，寒暄几句后突然说：“你知道吗？小敏死了！”
“什么？”
“小敏死了！和她爸一样，癌症。”
……
她刚大四毕业，在市医院实习……
……
我还是会经常闪过她的样子：白上衣红裤子，抱着课本匆匆穿行，天空暗淡寒冷，她单薄苍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