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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妻

2021-10-15  本文已影响0人  苏格垫底
(一)

唐贞元九年,那是一个冬日。是时,天色将晚,在真符县东十里远的一条山路上,踽踽独行着一人一马。马甚瘦,双目奇大,耳朵冲天,似有警觉。马鞍上耷拉着一个挂褡,蓝麻裁就,肯定被洗过多遍了,颜色几近掉光。褡中之物也很简陋,不过是几件襦衣、几本破书而已。再看那人,青巾短葛,面露菜色,枯瘦的脸上横着一缕倔犟的胡髭,额下须髯飘飘,倒颇有些洒逸之感。

天寒地冻,无论是主人还是蹇马,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艰难地行进着。人困马乏,那人心想,前方如果有一间冒着青烟的屋子可供歇脚,该是多么大的幸运啊。可离城旷远,荒野之地,别说没有人家,就是黄昏群起的寒鸦都不愿光顾这里。张目四望,唯见莽榛枯草、老树昏日,只有一两丛虬松还挑着点绿色,在寒风里送来阵阵涛声。此时,天空渐渐起了很多彤云,似乎预示着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这真是十分难堪的处境,倘若要真下了雪,那可谓雪上加霜。本就寒衣少食,天气如果再冷一点,夜来之时倘不能觅得一户人家,恐怕要活活冻死在这路上了。赶路人喘着粗气,不时地停下脚步,眺望着前方,希冀在目之所及的地方出现一豆灯火。但是,像和他作对一样,老天爷除了压下铅色的阴云之外,便再无其它。天更黑了,也更冷了,如此说来,还是赶路要紧。

又行了数百步,他的马却不知怎地发起狂来,任他怎么拉拽都无济于事。正在他与马纠缠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嘶吼。待他转身,不由得怔在那里,若不是他还见过一些世面,一定会被眼前的景象吓死,一只斑斓白虎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看那眼神似乎饿急了。

马是早跑了的,这个跟了他多年的伙伴,就这样一下子跑掉了。大难临头,各自奔命,本无可厚非。总体上来说,感情这种东西不大靠得住,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畜生呢?当然,这都是赶路人后来所想,当时的他脑内空空,竟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老虎,怎么看都像被吓傻了。

老虎并不理他,从他的头顶一跃而过,朝奔驰的马而去。待他缓过神来,转头去看时,那老虎已经在啃噬他的马了。机会难得,他丢下老虎与马,撒开腿便跑,一口气跑了很远。再停下时,远处山脚下竟赫然出现一进小院,柴门竹篱,茅舍田畦。昏黄的灯光从房舍里漏了出来,虽是微弱,但对受到惊吓的赶路人来说,无疑于通天彻地的大光明了。

(二)

当赶路人迫不及待地敲响屋门时,为他打开门的是一个中年长者,约摸有四十余岁,虎须龙颜,精神矍铄,双眼似铜铃,射着精光。他身着夹袄,袄里子衬着白羊毛。与惊慌的客人相比,他很是从容,开门的瞬间,面露悦色,仿佛正等着客人到来一样。不及客人说一声叨扰了,他便把客人引入屋内。

屋内陈设简朴有致。正堂未设桌椅,只有几条长几,几外铺着几张席子。有一中年妇女正跪坐在西向的席子上,她的面前有一个铜制火炉,火红的炭火在里面闪灭。屋内暖洋洋的,与屋外判若两个世界。不用说,这妇人正是这家女主人。

妇人见来了客人,连忙避席,招呼客人道:“快来,快来!”

哪里还讲什么客气,赶路人双膝跪地,坐在了南边的席子上,凭几烤起火来。一路来的疲惫与风尘煞然而至,眼前闪灭的炭火就像遥远的梦境一样,似真亦幻。离家日久,他不由得想起亲人来。平生以来,他还未走过这么远的路,未曾经过如此艰难。且不说被老虎吓了那么一下子,一路来光是躲着那些强盗大恶都让他心生惶恐。之前一直坚信的某种东西,一直想完成的某种愿望,现在看来,似乎有些不自量力了。说到底,还是少年心性,要不然就是读书读傻了。

男主人坐在主位,对着客人道:“还未请教贵客大名。”

客人案上拱手道:“晚生申屠澄,汉中人氏。”

“汉中?”

“正是!”

“离此甚远啊。”

“三百余里。”

“那你要去哪里呢?”女主人问。

“去什邠县。”

“去做甚?”

“晚生不才,忝为该县县尉,欲整顿当地治安。”

听闻此言,男主人慨然一叹:现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官吏贪腐、盗贼横行,山险水恶,蛮夷之地,民风剽悍无理,想要整顿治安,又谈何容易?

申屠澄深以为然,但也没了办法,起始自己自告奋勇,全因一腔热血,以为读圣贤之书,不如行圣贤之事。如若能整饬一方治安,护佑一方黎民,也不枉来世一遭。但现在看来,情况要比自己预料的难得多。

(三)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申屠澄得知男主人叫王寅,乃是这里的猎户,其妻胡氏。二人育有一女,名唤君英,芳龄二八,并未出阁。

“那么令爱呢?”申屠澄问。

胡氏正欲答话,门外却传来噔噔的脚步声,步声很急,但时断时续,如有所恋。胡氏赧然一笑道:“她来了。”

君英推开门的瞬间,申屠澄正把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他一看,竟有些呆了,关于妙龄少女的美好想象此时也荡然无存,来人蓬头垢面,身着窄衣短襦,手上还拿着一根短棍钢叉。再看那手,瘦骨节然,钳然有力。看这打扮,正是猎户家人。

君英看到客人,也有些愕然,随即噗嗤一笑,以手掩面,不再看他。

胡氏嗔道:“不成体统,见到贵客,狂颠如斯,还不快去洗漱了再来!”

君英横着钢叉,放在腰间,矮身一礼道:“是!”言语之中,竟颇有几分娇色。

胡氏又道:“远道来的客人,且行稍候,我去给你将些酒来,暖暖身子。”说完便起身出去了。待到她把酒坛端来,把酒温上,又过了一会儿,君英也洗漱完毕,从里间里揭帘出来了。再看她时,与先前大为不同,明显光耀许多。华服绛裳,乌髻云鬓,零眸绝朗,顾盼有情。再看自己,衣着鄙陋,相对来说就寒酸很多。申屠澄顿感有些不好意思,心里翻腾出许多奇奇怪怪的况味来。

一个穷酸书生,除了点学问外也没什么可炫耀的了。觉察到自己寒酸的异乡人想抖个机灵,提议在饮酒的当儿行行酒令,余下三位也爽快地答应了。待到申屠澄行酒令之时,他呷了一口酒后,缓缓吟道:“厌厌夜饮,不醉不归。”吟完偷偷地瞄了一下君英,言语中颇有些自得之意。

不期然,君英又噗嗤一声笑了,她看着申屠澄道:“天色如此,公子要回到哪里去呢?”她目光热烈而狡黠,仿佛一下子便能把人洞穿一样。申屠澄被她看得有些脸红,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口中之酒似乎越发醇香,渐渐泛出醉意。莫非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如此一个可人,倘若能携为佳侣,仕途人生恐也不再寂寞了。申屠澄心猿意马,想入非非,早把自己的圣人之思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轮到君英了,她吟了一句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姑娘家的心思虽不好猜,这一句却相当明显了,申屠澄知道下一句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样说来,对于见到申屠澄,她是欢喜的。申屠澄喜出望外,之前的惊吓,之后的坎坷,他都甩得干干净净了,唯剩下面前这样一个美人朦朦胧胧的倩影供自己遐思。人生得意须尽欢,他嘿嘿一笑,在甜美和温糯中,啪的一下摔在了案子上。真是个不胜酒力的家伙。

看到歪倒在一旁的申屠澄,君英朝着父母诡谲笑道:“诶,你们说,他好不好吃啊?”

胡氏故作一嗔道:“甭瞎说,他可是咱家的救命恩人,这次我们是来报恩的。只是,”她面露愧色,对着自己的女儿说,“只是有点委屈你了。”

君英也有些凄然,她看着申屠澄说:“若是嫁人是女儿的宿命,嫁给这个人也许并不错。”

(四)

雪落无声,下了整整一夜。待到第二天,太阳从山坳间升起,整个山间便是一个满目银装的世界了。

申屠澄起来得较晚,头还有些晕。叨扰了别人一夜,他有点不好意思,但他却不想就此离去。大雪封山是一个不错的理由,还没等申屠澄提出,王寅就率先说出来了。正中下怀,申屠澄想都没想就留下了。

就这样,他又住了几日。待到第五日,雪已融化殆尽,山路也尽现出来。再待下去,多有不妥。这天清晨,申屠澄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带上王寅和胡氏给予的盘缠与衣物,准备踏上行程。君英也出来送行,她落落大方,并未有不舍之意。这让申屠澄感到异样失落,要知道在这几日的相处里,两个年轻人出双入对,无话不谈,几乎要到了引为刎颈之交的地步了。当然,在申屠澄的心中,他想更进一步。这个想法这几天不停地在他的脑子里打转,挥之不去。

他把心一横,对着王寅长揖一礼道:“恐怕要受您的笑话,但我也不管不顾了。君英小姐聪颖敏惠,是难得的佳偶。幸而晚生也尚未婚配,如若不弃,我想娶小姐为妻。”说完便抬起头来,偷偷地看了看君英。君英的脸上并未显出愕然之情,只是有些羞愧,另外又有一丝漠然,申屠澄实在拿不准她在想什么。

只听得王寅在一旁说道:“穷苦之家,虽未有王侯显贵来提亲,倒也不乏一些乡绅庄主,带着厚礼过来。我儿虽然不敏,”他看了看君英道,“但也明礼。公子有济世之志,兼怀慈悲心肠,让她嫁给你我也放心了。”

求婚如此顺利,确实出乎申屠澄的预料。再看君英,起始似有不愿,不过之后就变得安然了。难得这一家子如此旷达,申屠澄打心眼里敬爱他们。

贫寒之家,婚事自然不可能大操大办,只邀请了三五好友,略略吃了一顿酒食就算完了。新婚过后,夫妻便辞了父母,赶往什邠上任。临别之时,自不免有些凄楚。长途漫漫,从此别后,恐怕再无复见之日。君英三步一回头,一边洒泪一边离开了家。

(五)

到了什邠任上,申屠澄励精图治,宽严相济,地方治安得以大治。这其中,新婚妻子出了不少的力。不论是剿匪,还是抚恤灾民,抑或是修渠筑坝,到处都有她的身影。若论起她的功劳来,恐怕一时也说不完,跟她的丈夫相比,她可一点都不逊色哩。

只有一点,她不喜欢吃素,只喜欢吃荤,闲暇之余,也不愿待在家里,喜到处闲逛。有几次,还一个人跑到山林之中,流连多时,若不是她身手尚可,恐怕都回不了家了。

总之,日子在惊险和平素中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了,期间他们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待到申屠澄任上的第五个年头,他的任期也要满了。由于功绩颇佳,他被召去京师,另作任用。临行之际,申屠澄不无激动,手抚着妻子的手说:“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只此一句,让君英热泪盈眶。不辛苦怎么可能?虽仅是二十出头,她的手已经满是褶子了,脸上的皮肤也黝黑了许多。

申屠澄感慨万千,提笔写了一首诗送给君英。君英拿起纸张,只见上面写道:一尉惭梅福,三年愧孟光;此情何所喻,川上有鸳鸯。此中情谊,她自然知晓,只是看了后,她反倒有些郁郁寡欢。

“为妇之道,”她说道,“不可不知书,伴君数载,耳濡目染,多少也会写一点诗了,我想和一首给你。”

“真的吗?”

“真的。”

申屠澄把笔递给她说:“那你写出来吧。”

君英拿着笔,在那纸上端详良久,心中虽觉有万语千言,可手头上却写不出一个字来。她嗫嗫嚅嚅,似有所吟,但终究还是没有和出诗来。

申屠澄也不为难她,只说过些日子再说吧。

这一过便到了出发的日子,申屠澄和君英变卖了他们的地产,又辞过一众好友,雇了几辆马车,带着家当准备先回汉中老家,然后再进京就任。什邠县的百姓自然是夹道欢送,一直把他们送出去很远。来时一介平民,归时已是造福一方的官员,申屠澄兑现了他就任之前的诺言,心中有说不出的畅意。是时,春光明媚,山河锦绣,回去之路与来时之路本无分别,却是另一种光景了。再加上娇妻在侧,稚子绕膝,申屠澄的心境一如青天上的浮云,有些飘飘然了。

只是君英一直蹙眉不语,口中念念有词,想必是为和诗而扰。申屠澄体恤她道:“想不出来就别想了,又没有规定一定要想出来。”

君英苦笑了下,并未言语。

数日之后,车队经过利州,来到了嘉陵江边,浩浩荡荡的大江奔流不息。君英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看着大江,心事重重。

“夫君,”她对着身边的丈夫开口言道:“诗我已经和出来了,现在就念给你听,好吗?”

“好啊!”申屠澄欣喜道。

“琴瑟情虽重,山林志自深。常忧时节变,辜负百年心。”

“诗是好诗,就是山林气太重,你又不是隐士,为什么有如此深的山林之志呢?”

君英欲言又止,满眼含泪,似乎有难言的酸楚。“夫君,”她复又问道,“我这个人怎么样?”

“知书明礼,和睦乡里,谨守妻道,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佳偶。”

君英凄然一笑,眼泪不自主地淌了出来。申屠澄只当是她近乡心怯,思念自己的父母,更催促着车队往前赶路。他哪里知晓,君英的心中有另一桩心事。

(六)

半月过后,在去往僻野之地的山路上,行进着一男一女,男人手里抱着一个婴孩走在后面。女人则走在前面,蹙眉低目,似有所思。路边芳草萋萋,在春日里散着清新的气味,茂密得有点过了头。一些野花,红的黄的,簇簇点点,正随风摇曳。不消说,男人正是申屠澄,而女人呢?就是他的妻子君英。临近君英家门,他们把大队置在山外,携带着稚子来看望君英父母来了。

正行进间,草丛里突然晃动了一下。申屠澄不明所以,君英却早早看在了眼里,那是一只野雉。

“野雉?”申屠澄问。

“是的,不用管它,我们走我们的路。”

尚未举步,草丛晃动的地方又更剧烈地晃动了数米远,想是偃伏的野雉要拼命逃跑了吧。不知为何,君英却突然转身,一个跃步跳进了草丛里。杂草太高,她整个人入水般悉数而没,就像消失了一样。待到再次显身时,手上那只可怜的野鸟已经嘎嘎地在喊救命了。

君英眼眉舒展,心情看上去好了不少,她举了举手上的野雉说:“走,今晚就吃它了。”

申屠澄有点惊讶,妻子如此敏捷的身手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只是,如此虎扑之态,他冥冥之中觉得在哪里见过。

待到二人来到君英家时,君英的父母已不知去向。草屋因年久失修,早已经破败不堪。问过亲友才知,二老已于一年多前双双仙逝了。

物存人亡,生为子女却不能尽孝。君英悔恨当初,痛不欲生,一连哭了几个时辰,才渐渐停歇。

哭毕,她来到厅堂,席子凭几犹在,只是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几脚也染了绿苔。五年前,四人秉炉夜话犹如昨夕,历历在目,现如今已阙两人,人鬼殊途了。

自己的房间也好不到哪里去,也是一派破烂之象。只是,当她的目光扫过墙上时,却不由得眼前一亮。一张灰白相间的虎皮正舒展着四肢挂在墙上,她喜出望外,忙不迭地上去抚弄,边弄边说:“还好你在,还好你在。”

申屠澄却吓了一跳,这张虎皮他甚是熟悉,正是五前年吃他马的那只老虎。再看虎皮旁的妻子,已是换了一副模样,眼中放光,在相对幽暗的里间里,射着逼人的光芒。这眼神,他五年来从未见到过,此时的她已经十分陌生了。

君英凄然地看着申屠澄道:“相公,我对不住你,恐怕我不能再奉巾栉了。”说完又泫然泪下,不能自已。

申屠澄只当她因失去父母,伤心难耐,要做轻生之举呢。不料想,君英却扯下虎皮,披在了自己身上。须臾之间,在他面前的不再是楚楚动人的娇妻,而是一只斑斓猛虎了。那牛铃般的眼睛,那灰白的花纹,让他不寒而栗,这不正是五年前他遇到的那只吗?

这么说来,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不是什么良善女子,而是一只凶猛的虎兽。即便他这些年经过诸多场面,一时间也无法接受这荒诞至极的现实。

猛虎咆哮一声,从他的身边一跃而过,跳过早已塌掉的窗户,落到院中去了。

申屠澄抱着孩子冲到门外,对着要奔去的妻子喊道:“难道连孩子也不管不顾了吗?”

老虎停下脚步,转身看到申屠澄正往前举着儿子。小孩子受了惊吓,哇哇大哭。这哭声让她心有不忍,差点就前去把孩子抱在胸中,可她忍住了。她强忍悲痛,发足一蹬,疾驰而去。

人的意识还有些残存,她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念道:爹,几年前你被捕兽夹夹住,险落猎人之手,是澄郎救了你,这是我们欠他的,我现在已经还了。我是老虎,不是人,澄郎虽然对我很好,也是个好官,但毕竟人兽殊路。我不愿做人,一直都不愿。人世间的情分我可以不要,世间的伦常我也不想照顾。山林是我所愿,如果可以,我想永远做一只无知无觉的野兽。

脑子里这样想着,脚下一刻不停,待它奔至一处悬崖,血红如染的落日正沉在一行墨云之下,在快速地下落。云雾缥缈灵润,在黛黑的群峰之间浮动。栗子般大小的长庚星正在头顶明亮地闪烁。

它引吭啸吼,声震山野,吼声在山谷里传得很远很远,一直传到行路人的耳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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