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2022.05.21)

早晨,又遇见了那位老人。淡淡的晨光里,他正弓背弯腰在忙碌,已收拾干净的沟垄间,新一轮的播种又开始了。

上次遇见,是几日前的黄昏。当时老人听着评弹在地里劳作,那怡然自得的模样让人好生羡慕。这地其实是一块废弃多年的宅基,只两三百平,隐在林立的小别墅间,已凋敝不堪。许是不舍得土地闲置,近几年这荒园被有心人开垦出来,种上了各式菜肴,一年四季绿意葱茏,俨然是个私家小菜园子。
因它僻静,我常带花少来遛弯。晨光里夕阳下,花少草里打滚河岸边呆坐,我呢,就在田埂上随意放空。钢筋水泥的缝隙里,能有这么个地儿随意走走,实属幸事。
别看小菜园子不大,主人伺弄得却颇为精心,顺应节气,菜篮子里的那点需求,几乎都能在地里找到。且春天一到,地里的色彩便丰富起来,金黄的菜花,白色的萝卜花,粉紫的香菜花茄子花,莹白的豌豆花葫芦花渐次开放,一派蜂飞蝶舞,远远望过去,苏生的欢悦尽收眼底——因疫情而禁足的时刻,这小菜园子更是成了抚平内心褶皱的妙地儿。

“您这是收菜籽吗?”那天,见老人一次次从地上抱起大垛干涸泛白的茎干,我颇为好奇,忍不住凑了过去。这几块地里都种着青菜,春日天气一回暖,菜芯便蹭蹭上窜,来不及吃,那菜心抽苔开花,也就失去了食用价值。这花比油菜开得早一茬,也是黄澄澄香喷喷的,朵儿却小了许多,茎也细瘦伶仃些,自然没油菜花张望夺目,也少有人会为它驻足停留。菜花开了,它们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以往父亲会把它们全砍了,重新栽种其他。可这块地里,我看着菜花凋谢结籽,干涸枯槁,若不是今日看见老人,真以为地又要废弃了。
“是的。”老人从地里抬起头,花白的短发贴着脑门,酱红色的脸上全是笑意。他说要把这几块菜籽全收下来,再拿去下播种。
整整两大长垄啊!我真被惊着了。菜籽比芝麻还小,当年父亲种地,只留一两棵做种子已足足够够,老人这里这么多籽,他得种多少地!
许是看出了我的惊异,老人直起腰,伸出两个手指:“我其他地方还有两亩多地呢。”说着,他又冲着这些菜籽一划拉,“这点还不够,我还要再去问别人讨点种子。”
“都你一个人种啊?”我有点不敢相信。

“对呀,我还要上班呢。”老人把菜籽堆在一块布上,开启用脚踩了起来。“嘁哩喀嚓”的声响里,他穿着齐膝大套鞋的脚一下一下,坚实而有力。
闲聊中得知,老人平日在一家厂里看门,白班晚班轮换着,可一有点空闲时间,他还是喜欢到地里忙乎。“以前我闲下来常去跳舞,后来疫情来了,我就去种菜,人总归要做事情的,这样才有劲。”老人把踩下来的枯干扔到河岸边,又抱着一垛菜籽踩了起来。

这角色的转换着实有点大了。这几年小镇广场舞大妈随处可见,广场舞大伯实乃凤毛麟角,能如此这般,老人应颇为洒脱自在。更为难得的,遇到变数,他竟能飞快于耕耘中充实生活,悦纳当下,老人是个明白人。
“你不累吗?”看着忙前忙后的老人,我颇为不解,即使鹤发童颜,老人业已七十多了,有着一份固定工作,生活不会太差,何必如此辛苦。
“有事情做,当然不会累的。”老人看向我的目光里,淡定而平和。老一辈的想法何其质朴简单,对于“累”的定义,自然跟我们截然不同,有事情便去做,做了就不会累,身体本就像一个永动机,力量源自心底,自然源源不断。而我们的“累”又是什么?不安于当下,不满足于当下,想得太多,想要的太多,于是心便”累”了,身便颓了,大抵应该是这样吧。
“那你今天要做到什么时候啊?”看着两垄天地上倒伏得整整齐齐的菜籽,老人的工作似刚开始不久。
“慢慢做呗,我带了灯。”老人指指脚边的袋子,笑得不慌不忙,“我还带了收音机,可以听唱戏。”老人似已考虑好了一切,暮色下的劳作有条不紊。夕阳斜射过来,他黝黑的脸庞泛着金光,瘦高的身形格外精神,像一棵老树,苍劲矍铄。
那天我带着花少离开时,伴随评弹的婉转唱腔,老人“嘁哩喀嚓”的踩踏声依旧在晚风中飘拂,他做到几点,真无从知晓,只是第二天再去,地里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了。记得那天我曾劝老人早点回家,当心身体,当时这个年过古稀的老人笑得像个孩子,他说他天天在动从不生病,比那些天天舒舒服服的人好多啦。
是的,好多啦,决不仅仅是身体!
早晨再遇见老人,我没敢上前打扰。远远地看见他蹲在地里,手边是一个搪瓷盆。他的食指拇指张开,在地里测算好距离,刨一个小坑,再顺手从盆里拿了点啥,按进了坑里。他就这么在地里量着挪着,动作很慢,身子却很稳,他的脸上一定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今日小满。
人生知足,小得盈满,老人一定深谙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