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与面食主义
晚餐时想起一家面馆,大约三十分钟脚程,也无同伴,世上果然没有只赚不赔的买卖。
独去又何妨?
一开始走得很急,脚跟脚掌都用上力,大幅度略去了腿部的弯曲。连日的降温,毛衣皮衣纷纷缴械,而风声又岂止鹤唳,只能手插裤袋,夹起肩膀地走。寒夜里,所有人都比平时显得落魄。
虽然冷的打颤,但一股脾气涌上来,好像非要以精神与肉体来个较量。两周以来,衣服像茧丝一样加厚,每早即犯“起床困难症”,体内的冬眠因子正被唤醒。而当我就气温骤降一事向本地同事发出质疑时,他们说这里未到分界,本就不属南国,原来我一开始就认错了地方。
那时我不知道,故乡和他乡只是相较之言,远方与脚下不过虚实之间。毕业之初,许多留在家乡的同学都质疑我的选择,在家门口混饭不也照样吃么,何必跑到千里之外?
我心里说,不一样的。
远方的诸多迷人处中,“未知”占据塔尖。“当一个地方与你太相似时,它就不再对你有益”,不然木心何以迁出琼美卡。
这么想着,胃部突然紧缩了一下,嘴里就泛起面的味道,麻辣浓香,唇齿生津,是身体在催我了。
眼前的街是宽阔的,许多行人已经穿袄,脖颈缩进厚实的衣领在视野中穿行,几乎是以小跑。高架桥上,两列霓虹是一练彩带,又如铁轨般扎进幽黑的远方。夜幕下,城市化为一座站台,有什么从远处驶来,正如有什么在飞驰而去,那是无从拦也拦不住的。星空因霓虹而黯淡,这是我长久以来反对的事。耳畔频频鸣笛声,只得不断侧身、缩肩,才堪堪避过汹涌的电动车摩托车大军,那些挂在车前的防风布款式总是惹人发笑,布后则是大片雷同的焦急表情,都像赶着去什么地方,连我也被“同”进去。
一位骑摩托车的中年男人迎面而来,近了,左移,减速,与我视线相撞,眼中分明是问:您这是急着去哪儿?
彼时我正昂首阔步,几欲脱口而出,“吃面去”。
按理说,因为很想去吃一碗面而在漆黑寒冷的夜里急急奔走的人是不会遭到非议的,可是这世界已经是没人非议你也像是有人非议你似的,不然怎么在一排等候绿灯的车前走过时,手脚那么不自在,怕不潇洒、不够挺拔,简直是个替补登场的演员。要一直走到马路对面,拐进一片林荫道,那些想象中的注视远远地被抛在身后,脚步才终于轻快起来。
说不定还在注视着,只是眼不见则以之为无。
眼睛只能看到前方,脑子只能顾及过去,这样一来,“现在”只是理想化的概念,随时在前两者之间切换,像极了穿过隧道的列车,无非是进入端和驶出端。我又生来多疑,疑心一举一动妥当与否,多年郁积下来,病至寡言吝行,大幅削减尴尬与犯错的可能,虽然卓有成效,但似乎也把别的众多可能性一并“削减”了。
什么可能性?
都说了已经被“削减”,自是不得而知。然而不可名状的并非不存在,有人天生没有鼻子,你也知他是应该有的。
曾有那样的朋友,绝不独自吃饭,无人共进则食欲衰弱。我则不然,那些独处的日子,使我一人走在街头时,手可以自如摆动,目光有地方可以安放。但我不是喜欢一个人,只是能忍耐下去,用尼采的话讲就是“克服”,克服的不是“孤独”本身,而是畏惧孤独的那个“自己”。又或有人只在洗澡时唱歌,与朋友一起时玩笑讲的更大声,心里的那只小兽,总要有什么遮一下才好释放,有时用物件遮,有时用同类遮。
用同类遮者居多,遮孤独,遮贫瘠,遮羞。纪伯伦所感伤之“借由别人也会犯错来宽慰自己的错”,只是人性很小的一部分。
独处和独行不一样。
独处是坐在屋子里,独行呢——要你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推开门走出去,门外是集市。“孤独是生命的常态”,虽然中肯的,然而也如“空气总充满了细菌”一样不必介怀。要呼吸,就免不了氧气细菌一同带入;要生活,也只好孤独与不孤独并行。
何况孤独是没有反义词的。
于是我轻轻放慢了脚步,特意慢给谁看一样。这世界没有谁在真的看谁,多看了几眼即相识,对视了几眼即属相知了。这样冷的夜,我不为公事,也称不上私事,又不吸烟,这样毫无作为地走,钉子一样地划开人群——去吃面?
好像愈来愈不是为了吃面。
又经一处小广场,树林阴翳如常,只是今夜的街灯似乎结了霜,亮的很不均匀。此前每晚都有广场舞,是传统的踢踏舞曲,音量适度,技艺高超,睹之即遐想其少年青年的风采,不禁莞尔。今日没有得见,看看手表,已经太晚,想必不会再来。并非周末,琐事又不至于大家一同缺席,那就是冷而未出,而冬季将近,气温势必降而不升。这样看来,昨天错过的那一场,也许就是他们今年的道别演出。
曾经来过,今天没来,此后都不再来——如果另一些事也能这样轻描淡写就好了
与我幼时生活的地方相似,这一片区域也以中老年人居多,引出奇妙的亲切感。此时还漫步在街头的以遛狗者居多,且多半都给狗穿上衣服,只准露出四肢,更有裹足蒙面者,使之像个布娃娃。狗恐怕也在心里犯嘀咕,既然怕我冷,何必又带我出来,也许是怕我在室内排泄,但若征询我的意见,即答“宁愿乖乖在室内卫生间解决,也不出来受冷风吹。”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好心的人家,还是不能事事如意。也罢,总比这时节还流落在街上好得多。
比上不足,比下总是有余。但即知是“下”何须去比?又何至于一比再比?
狗不明白,人应该明白,否则将一“下”不止。
对狗来说,是否也会自觉幸运?又或喟然叹然,“一生就这样定下来了,过吧,就这样过。”被牵着,被抱着,哪怕是被转送、被遗弃,也没有办法扭转。自族群的先祖被驯服以来,只听说有被“遗弃”者,未听说有“离家出走”者。
“真的一点不能自己做主么?”
这事上,狗不能,人亦不能。
这里的市井店铺都是那种走完就会忘记的地方,其间的气氛感受更是难以彻夜延续,所以等我回到住处时已失忆大半,等到隔天落笔时已经全凭印象。凭印象的东西能当真么——真或不真都没关系,人们从来都是“信以为真”,而不是“真以为真”。所见只是视网膜的反射,所闻只是声波的震动,所念只是方便人类思维的翻译工作,也许均不是事物本身的模样。生命的意义,就在于给人留下“印象”,一如好书之“好”,也在于给读者留下诸多“印象”,而不是教人抱着书到处朗读原文。
到达面馆时,厅内一如既往的热闹,那面的味道自是没有悬念,倒像是在来的路上已经吃过一碗了。不由得想到,很多事情都是在期待中、追求中“完成”的,至于“抵达”那一刻的心情,往往不足以与“过程”媲美。
上面是深入,接下来以浅出做结:
如果“面”是“渴望”,“寒夜”是“现实的阻碍”,那么“我”则足以是任何人。
仅仅悟出此一点也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