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梦者
我叫K,是一个造梦者。
我总在夜间出现,裹上黑色长袍,只露出双眼,我不敢将皮肤裸露在世间的光耀之下,即便是月色星光,我也担心会被灼伤。
只有梦是清凉的,溪流一般地淌过心床。世间多坎坷,或求不得,或离别苦。唯有在梦中,有机会体味别样的人生。
作为造梦者,可以按照客户的需求定制各式各样的梦境,让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望在梦境中成真。而且,我的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当然,我的收费也不便宜,每个到我这里定制梦境的人都需要交换一个现实中拥有的东西,梦境的质量和这样东西的珍贵程度成正比。
01
又是一天的黄昏,幕布一般垂下,四周很快铺满了釉蓝的夜色,光光凉凉。海水是黑色的,偶尔有些星光落下,也被迅速卷往远方。
我在长堤上缓缓行走,这些年总是觉得累,皱纹爬了满心。
顾生是今晚第一个客人,他虽然已过中年,可仍然是个好看的人儿,可以想象得出年轻时候的他一定很受女孩子们的欢迎。
顾生坐在我面前,眉间始终拧着,有刀刻般的愁丝。他看上去十分憔悴,是被生活反复折磨过的样子,我每日见过的人中,十个里有九个都是这般模样,久而久之,我便觉得这就是生活的模样。所以当偶尔望见明媚眉眼时,总会挪不开目光,会一时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顾生自顾自倒了一杯酒喝掉,不无伤感地说:“我再也不要过这样的生活了。”
我将他的杯续上酒,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在别人眼中,我事业有成,家庭幸福,该有的都有了,可我却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贫瘠荒芜。”他的眼角甚至沁出泪来,“年轻的时候我那样迷恋连雅,她自信美丽,独立果断,在人群中那样出挑,我一心一意地要与她度过一生。可是,一生那样长,不过十年已经一地鸡毛。结婚以后的她总是不修边幅,也放弃了曾经的爱好,每日都是无休无止的抱怨。”
“可是哪个家庭不是这样呢?”
顾生痛苦地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尤其是前两日遇见了我的初恋意欢,十几年来她居然没什么变化,我还是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她来……”
“所以你想怎样?”
“我想……”顾生沉默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般地,“我想请你造一个梦,在梦里让我回到十几年前与意欢在一起的时候,我想要重新选择一次。”
“这个不难,你打算拿什么来交换?”
顾生又沉默了片刻,说:“我的现世婚姻。”
顾生的梦在一片晨曦中徐徐展开。
微风从青黄相间的梧桐叶缝隙中穿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只不知名的红尾鸟从一个枝头飞向另一个枝头,意欢的眼波流转,清澈而简单。
顾生帮她紧了紧围巾,贴心道:“天转凉了,穿保暖些。”
意欢垂着眼,半晌说:“你其实不用天天陪我自习的,你又不用考研,”
顾生扶在她肩上的手松了松,他记得的,这是他们离别的开端。他的家庭早已给他安排了不错的工作,毕业后就回北京。而她,面试了几家,都不尽人意,于是一心考研,寻求三年后更加成熟的发展。
不同的选择,意味着别离。
现实中,这一别离,便是人生的岔路口,他与她,失之交臂,越行越远。
他舍不得。
更重要的是,当他想起后来自己那枯燥乏味的婚姻生活时,当下做出了一个不同的抉择。
“我不回北京了。”顾生认真地说。
意欢意外极了,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
“我这成绩估计考研也没啥希望,我就在本地找个工作,陪着你。”顾生郑重而坚定。
意欢感动地抱住他,她知道顾生做出这个决定的艰难,这意味着他将放弃触手可得的安定和顺利,与她一起走过共苦的路。
“这点苦算什么。”顾生说,“现在的小苦是为了将来的大甜。”
托了家里的关系,顾生在本地一家不大不小的商贸公司谋得一席之位,从基层干起,工资不高,奖金和项目业绩挂钩。
他拿出工资的大部分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小的房,方便意欢安心复习,从此之后二人便过上厮守的生活,虽然拮据,但是终于两厢不离,挺好。
意欢不会做饭,一天三顿至少两顿在学校食堂,顾生上了一天班后回到小屋,灶台总是冷的,时间久了,他也懒得亲自下厨,不是泡面便是外卖,连锅碗都积了层薄灰。
小屋背阴,阳光永远照不进来的样子,顾生有时会望着窗棂发呆,那里的木头已经开始腐朽,有张残网挂着,风吹过的时候,颤颤巍巍,不知何时便会散了。
意欢终于如愿考上了理想中的硕士专业,为了庆祝,几名同学约上了一起郊游,顾生也陪同前往。
虽是同龄,顾生却发现自己与他们之间已有许多不同,如清风明月之于市井酒糟,格格不入。他发现同行者中有个男生似乎一直关注意欢,意欢也与他相处甚欢,二人说笑不断。那男生甚至在与意欢说起硕士毕业后同去国外继续深造的打算。
顾生的脸灰灰的,手中的肉串已经烤到焦黑:“意欢不会出国的,她毕业后就会和我结婚。”
他想起来了,现实中的意欢便是去了国外读书,回国后在一家外企做设计师,事业上风生水起,意气风发。
可是那样的话,意欢便要离开他,去走别的路,嫁旁的人,她的美很可能便不再属于他。他没那么大方,他为她放弃了那么多,她为什么就不可以。
顾生提前结束了郊游,回程的路上与意欢做了约定,毕业以后就结婚,在本地找一份工作,不求多么富贵,只求朝夕相处。
意欢答应了,她爱眼前这个男人,当然,因为他的付出,她总存着一点内疚。
三年时间不过转眼。
意欢如约嫁了顾生,婚后不能再蜗居在那间租来的小屋,于是顾生的父母又资助首付在本地买了一套小两居,参加完简单的婚礼后便叹着气回了北京。
意欢在本地找了一家小企业做职员,顾生原先的公司经营不善,他只得重新换了一家,还是做销售,还是从基层开始,不同的是他变得越来越忙,应酬越来越多,酒越喝越多,身体越来越差。
起初意欢还自己做一点儿设计,再后来逐渐被生活琐事所牵绊,便慢慢荒废了下去。她开始学会了买菜做饭,会踩着一地的污水与菜市场的大娘高声讲价,会在超市大促销时与一帮大爷大妈抢低价临期商品,会在早晚高峰期挤在满是汗味的公交车里。
她不化妆,甚至连头发也不好好打理,草一样地随便盘在脑后,她的牙齿缝里会有菜叶,脖间会有油烟的味道,胸前的衣服会有陈年的污渍。
顾生望着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轨迹转了向,正变成他所熟悉却又最不愿意见到的模样。
意欢也变了,脸色黯哑,没了当年的意气和灵动。他似乎也变了,失去了对大部分事情的兴趣,且变得越来越缺乏耐性。一切都变了,如同曾经那个背阴房间窗棂上的残网,灰扑扑的,摇摇欲坠。
和所有无奈胶着的婚姻一样,他们开始吵架,怨怼,失望,逃离……
意欢去参加了毕业后的第一次同学会,顾生看见她特意打扮了一下,做了头发买了新衣涂了口红,原来,她的美是要给旁人看的。
意欢很晚才回来,又絮絮叨叨与他说了很久,说起当初那个约她一起出国深造的男同学,短短几年已经做到了知名设计师,年薪百万,她言语之间不无惋惜,说起当初若是继续出国读书,可能会是另一番光景。
“所以,你后悔了?”顾生打断她,冷冷地甩过去一句。
意欢愣了愣,随即不满道:“我只是随口抱怨一句,你就生气?我为你放弃了这么多,还不能说两句了?”
“难道我没有放弃么?!”顾生压抑许久的心火突然点燃,“你又知不知道我放弃了什么?我如果回了北京,会是怎样的光景?我现在会有多风光,过着多少人羡慕不来的生活!现在像什么!蝼蚁一样!蝼蚁!”
意欢怔怔地望着他:“你吼什么?莫名其妙。你是不是在发梦?什么回北京,什么风光?”
“对,我是在发梦!”顾生脱力一般,“竟没想到是场这样的噩梦!”
因为有一笔大项目要签约,顾生被公司派去北京出差,在那晚的酒会上,顾生意外地见到了连雅。
与在现实中的第一面一样,连雅明艳照人,气质超群,是整个酒会上最亮眼的所在。顾生百感交集,悲喜难分。他不由自主地靠过去,再靠过去……
连雅也看见了他,犹疑地问了句:“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顾生只觉得心中一痛,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不……不,没有见过。”
那晚,他烂醉如泥,在一盏半明半昧的路灯下热泪长流:“醒来吧,让我醒来吧,让这场梦结束!。”
梦终于醒了。
顾生在我面前的躺椅上默默待了许久,方才苦笑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竟仿佛耗尽半生。”
他站起身朝我颔首:“K,谢谢你让我懂得。”又舒了一口气,似自言自语,“幸好是个梦,幸好……”
我没有接话,只默默地看着他走出门口,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顾生回到家中,恰巧看到连雅在收拾东西,已经装了两只行李箱。
“你在干什么?”顾生上前拉住箱子,“你要出远门?”
“出什么远门?”连雅拨开他的手,“我是来拿走我的衣服,这次拿完后就差不多了。”
“什么意思?”顾生表情凝滞,“你要干嘛?”
连雅哭笑不得地望着他:“顾生你没事吧?我们离婚了,难道我还不能把自己的东西搬走么?”
“什么离婚?”他突然想起自己用于交换梦境的筹码,心中“哗啦啦”垮塌一片。
“你提的离婚啊,我如你所愿。”连雅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唰”的一声,干脆而决绝,“对了,小乖我白天放外婆家了,你要是想去看他随时可以。”
她推着行李出门,阻断过去,义无反顾。
顾生颓然地望着连雅离去,竟连挽留的话都说不出半句。电话响了三次,他才想起去接,联系人显示是意欢,电话中意欢的声音还是如多年前那般明媚:“顾生,今晚的同学聚会你来不来?赏个脸呗,明天我和老公就要离开国内了,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呢。”
窗外起了风,他仿佛看见那张残网终被吹散,带着叹息声,杳然无踪。
02
近日里寻我造梦的人翻了倍,每个人在现实中都憔悴不堪,想着入夜之后在各式的梦里藏身,逃过一时是一时。
当然,更多的人是想要在梦中谋取不曾得到的东西,贪、嗔、痴、念,总难跨越。
沈久木来见我的时候一脸愤懑。“为什么会是贾言?凭什么凭什么!”
“就因为他有个好舅舅?他自己有什么本事?业务不通能力又差,居然能被提了副处!”
“我打听过了,我笔试面试分都比他高,最后居然是让他上了,现在好了,他一向看我不顺眼,平日里尽给我小鞋穿。”
我由着他抱怨完,然后和风细雨地问:“所以呢,您想要定制一个什么梦?”
“我想要在梦里和那个贾言换过来,我做他领导,看我怎么好好收拾他,他怎么对我的我就怎么还回去!K,你一定要帮我造这个梦。”
“那您用什么来换呢?”
他眨了眨眼,从身后提溜出一茶叶礼盒来:“别人送的,还挺高级的,就拿这个换吧,你也不亏。”
我只觉心底涌起笑意,面上仍是如常:“祝您做个好梦。”
还是那个熟悉的办公室,沈久木经过前台照例和小李打了声招呼,小李才涂了半张脸,听见声音急忙站了起来:“沈总早,沈总辛苦!”
沈久木愣了愣,突然意识到在梦里自己已经是副处了,是部门分管业务的二把手,是贾言的领导,是可以皱眉头拍桌子一言不合就签个不同意的人物。
他一下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捏了把小李胖乎乎的脸:“今天的妆化得不错!”
他叉开步子晃进办公室,所见之人无不对他恭敬有加,最会见风使舵的冬子更是提前帮他泡好了茶,还加了把自家上好的枸杞。
沈久木望着他“嘿嘿”笑道:“你叫我沈哥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殷勤?还有这枸杞,之前给过贾言吧?”
“怎可能?”冬子拍着胸脯保证,“我给他干嘛,他哪儿配喝这种极品枸杞,得是您的身份才行。”
“我什么身份?”
“沈总啊,我们伟大的沈总!”
沈久木虽然知道这是赤裸裸的马屁,可怎么听都觉得顺耳。
唯一对他不冷不热的是乔安,不过乔安这个女人一向对大大小小的领导不感冒,再加上业务能力强,更是不屑于靠拍马屁上位。沈久木知道这一层,所以也就不太计较。
他计较的是贾言,自己已经走进办公区域这么长时间了,可贾言别说主动出来迎接,就连从工位上探个头都没有。
不过就算不探头,他也可以屈尊去见贾言,他沈久木就是想看看贾言一脸不甘心又无能为力的样子。
贾言果然一脸菜色,那是失败者的颜色,沈久木深有体会,此刻则更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小贾,交办给你的工作怎样了?”他皮笑肉不笑地望着贾言。
贾言恹恹的:“交办的什么工作?你今天刚上任,不是还没布置工作么?”
沈久木一愣,可不,他竟忘了这茬儿,不由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转头就对着办公室喊了声:“十分钟后所有人到会议室开会,布置工作!”
冬子答应得最快,抱着笔记本迅速冲进了会议室。
乔安似笑非笑,抬头冲着沈久木说了句:“马上啊。”随后便不慌不忙地冲起了咖啡。
其他几人端着水杯陆陆续续进了会议室后,贾言方才慢吞吞站起身跟了进去。
沈久木正襟危坐,看着一屋子低着头假装记笔记的同事们,他的心里如同有只小蝴蝶在呼呼地飞着,既兴奋又忐忑。
“各位同事。”他清了清喉咙,“今天是我到任第一天,不过,和各位并不陌生,大家在一起共事的时间最短的也有一年。”
冬子听到这句话后立刻挺直了身子,朝着沈久木抛出一个谄媚的笑。
乔安一脸不在乎地转着签字笔,她来公司比沈久木还早一年,资历更老,沈久木刚进公司的时候还得管她叫声乔姐。
至于贾言……沈久木把眼光转过去,发现他正埋着头翻手机。
“有些同事……”沈久木咳了两声,“到现在还没能进入工作状态,态度散漫,效率低下,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今天在这里严申,以后我的工作会议上一律不许玩手机,否则当月绩效一般!”
贾言抬起头,举着自己的手机道:“我不是在玩,刘副总找我有工作沟通。”
沈久木噎了一下,他是知道的,因为贾言舅舅的关系,他和公司刘副总走得很近,如今这一出,他自然能觉察出是贾言的故意挑衅,然而他对这样的挑衅又颇有些无力的感觉。
心里怵了,表面上还是下不来台,他冷着脸冲贾言道:“刘副总有指示你为什么不汇报?!”
贾言笑了一下:“这不正要汇报么,你又不让看手机。”
“那你倒是汇报呢。”
贾言慢条斯理地翘起了腿:“哦,就是采购自助设备的事,刘副总在催进度。”
沈久木知道这个事,现实中这个采购项目也被催得很急,刘副总平日里不会过问很多采购招标的事,但对这个项目犹为关注,贾言于是亲自处理亲自推进,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采购,为此刘副总还大为赞赏了他。
此番这件事落到了自己手里,他自然不会放过大好机会,当下便道:“此事紧迫,我亲自推进,你就别管了,对了,那个谁……”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最终眼光落在了冬子身上,“冬子,你来帮我,处理具体事宜。”
冬子受宠若惊,一叠声地说好。
会后沈久木一刻也不敢耽搁,直接冲到刘副总办公室请示,谁知刘副总并不打算多说,只道相关事宜都已交待给了贾言,照做即可。
沈久木碰了一鼻子灰,只得表了把忠心后悻悻退了出去。回到办公室,他急忙召了冬子来,让他马上从贾言手上接过采购的事项,问清刘副总的需求后提交请购单,冬子倒也麻利,一个小时后就把单子提了上来,沈久木大笔一挥签了个“同意”后,方才觉得尘埃落定。
采购进展得十分顺利,刘副总看上去很高兴,某日下班前还特意将沈久木叫到了办公室。
“小沈,事情做得不错啊,干净利落。”刘副总不吝赞赏。
沈久木压制住内心狂喜,口中仍是诺诺:“都是刘总领导得好,领导得好……”
“行啦,以后好好干,我还要倚重你呢。”刘副总拍了拍他的肩膀,“入围的厂家打算请客答谢一下,今晚我有点儿事,你替我去吧,顺便认识一下,以后合作的机会多呢。”
沈久木受宠若惊:“好的好的,我一定不给您丢脸!”
宴请在市内的旋宫餐厅顶层,当沈久木站在360度全景落地窗前看着全城夜景时,一种“会当临绝顶”的满足感油然而生。他,沈久木,从此走上了高升之路,贾言算什么,再不服气还不是得听他的,说不定等到将来自己爬到公司正职的位子,连刘副总也得对他唯唯诺诺小心说话。想到这里,他对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会心一笑。
沈久木一开心,酒便喝得多了些,第二天醒来时他依稀记得自己在酒桌上拍着胸脯保证,说明年、明年的明年的采购都保对方入围,对方一开心更是自灌了一壶。
沈久木兴奋之余有一点儿小忐忑,自己没事就喜欢保证这个保证那个的毛病得改改了,好歹也是个小领导,说话更要谨慎,万一被有心人听去了,给他使个绊子就不舒心了。
沈久木正想东想西时电话响了起来,前台小李的声音听上去莫名有些奇怪:“沈……沈总,您怎么还没来上班?有一个公司临时会议……”
沈久木顿时清醒起来,他上任后这是第一次参加公司会议,势必得给公司领导们留一个好印象。沈久木挂了电话,刮了脸,刷了头发,又翻出最挺括的一套西装来,前前后后看满意了方才出门。
单位的气氛有些异样,小李看见他后一反常态地没有露出甜甜笑容,反而眼神躲闪了下。冬子不在座位上,乔安还是那张生人勿近的脸,至于贾言,却是一副眉飞色舞的表情,让他看了很不舒服。
他咳嗽了一声,径直向会议室走去。
会议室里坐了一溜排公司纪检的人。沈久木愣了愣,迟疑地打了个招呼。
“坐。”对方面无表情地示意。
沈久木茫然又忐忑地挤出一个笑来:“是找我了解情况吧?我刚上任,以前的事不清楚……”
“不问以前的事。”纪检拿出一张请购单,“这项采购申请是你批准的吧?我们发现这家供应商根本不符合入围资格,且没有按照规定流程进行招投标。”
“这个……这个是贾言说让这家进来的……”沈久木的脑袋“嗡”的一下,“他说直接采购就行了……”
“我们了解过了,贾言从始至终都没参与过这项采购。”
“可他说这是刘副总交办的啊!”沈久木急道。
“刘副总有失察的问题,他的管理责任我们也会跟进。但是老沈,你是亲自操刀的人,且有人看见你接受了这家供应商的宴请,还承诺以后几年都采购对方的产品,你们一起吃饭的样子都被人拍下来了!”纪检将几张照片扔在沈久木面前,“你还是认真说明问题吧!”
沈久木浑身发软,缓了半晌方道:“我是不该接受供应商吃请,我犯了纪律,不过只是吃了个饭,我没有在里边左右过任何事啊,对了,具体请购是冬子发起的,你们应该问他为什么不按流程办事。”
“冬子已经交代了,是你指示他引入这家供应商,也是你安排他提的请购单。今天开始,你先停职等待进一步调查。”纪检的声音里没有情绪,听在沈久木耳中却如寒铁利刃,刀刀剐心。
他知道,事已至此,已无回旋余地,他才刚刚做了几天的中层,领导的派头都还没摆够就被卷入这场祸事之中,这一定是贾言的阴谋,而刘副总将明面上的事都扔给他出头,自己则全身而退。这真是一局好大的棋,而他就是一只受人摆布的棋子,无力争辩无力脱身,如果这只是一场梦就好了。
对了,这不就是一场梦么?
沈久木心中一动,随即开始挣扎呼号,梦的穹顶开始裂开,脱落,成片地坍塌。梦终于碎了,像踏过一场凶险旅途,搁浅在最初的地方。
沈久木的脸灰灰的,他不过是趴在办公桌上睡了个午觉,醒来时贾言还是那个对他指手画脚的领导,冬子还是一天三次地往贾言办公室里跑,小李甜甜的笑总是朝着别人……
沈久木叹了口气,怔怔地望着电脑屏幕发呆,突然,他的眼光落在一张请购单上,那是贾言前两天让他提的,在没有走招投标流程的情况下违规引入的一家供应商。
沈久木的内心挣扎许久,终于站起身走了出去,在走廊的尽头便是纪检办公室,他抬起手敲了敲门……
03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冷雨落在身上湿哒哒的,还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腥味。我将黑袍裹紧了些,今日的生意不会太好,于是想着再坐一会儿就提前收摊。
就在我预备离开的时候,来了一个中年男人。
“等一下。”他的声音沙哑,黑麦一样的肤色,他的眼神紊乱、脆弱和无力,“打扰您一会儿,我想请您造一个梦。”
“什么梦?复杂么?我得回家了。”
他沉默了一下:“其实并不复杂,只是它的来历有点儿悲伤。您听说过前段时间广浦大桥上的那场车祸么?”
我愣了愣,似乎有记忆片断在脑海中闪现了一下,却又捕捉不到。
“那天是一个周末,阳光很好,原本说好我带着太太和小宝去郊游,可我单位临时有事去不了了,我太太就自己开车带小宝去了。车行至广浦大桥上时,有辆车突然违规超车,我太太车技并不好,慌张之下打错了方向,直接撞到对向的一辆油罐车上,引发大火。他们……他们都没了……车祸还波及了一个行人,事后我才知道她才二十多岁,就和你差不多大吧,两条腿没了,脸也被烧伤了。说真的,这都怪我,因为我的失约,害死了我最亲的人,还伤害了无辜的人,该死的人是我……”
他极度自责,一度落下泪来:“我知道有些事在现实中再不能回头,可是在梦里还有机会挽回,我想向您求一个梦,在梦里我可以避免这场灾祸的发生,并且和我的妻儿长相厮守。”
长相厮守?我皱了皱眉,小心问道:“你打算用什么来交换这个梦?”
“我的生命。”
周六的上午,晨光大好。
小宝醒得格外的早,一双胖手在掀路远的眼皮:“爸爸,起床啦,陪小宝出去玩啦!”
厨房传出一个温柔女声:“小宝不要闹啦,爸爸昨晚睡得晚,你先过来吃早餐。”
路远觉得自己的眼眶有点儿湿润,他知道,他的妻和儿回来了。
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是单位领导的电话:“路远,赶紧来趟公司,数据库又报错了。”
“可我今天走不开啊。”
“走不开也得来啊,会影响生产的,你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总之我今天就是不能去。”
“什么事走不开?只要不是生死大事都得来!”对面已经失去耐心,十分恼火,“你今天不来以后就别来了!”
“就是生死大事!”他也嚷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
他的妻走过来,手掌温柔抚在他的后背:“单位有事要忙?那你去吧。”
“不行!爸爸答应今天一起去郊游的!”小宝不满道。
“听话,爸爸有要紧事忙,妈妈带你去一样。”妻转向他,“车钥匙给我吧,我带小宝去玩。”
他摇头,反手握着妻的手,浑身颤抖:“今天不行,我带你们去,我来开车。”
“可是你有工作……”
“工作算什么,大不了开了我,我就再找一个。”
“别说意气话,要不……”她想了想,“你今天的工作复杂么?如果不难解决我们就先一起跟着你去公司,等忙完了还来得及出去。”
原来是可以两全的。
路远驾着车,在阳光点点的林荫大道上前行,车后座是他的妻儿,此刻已经从公司出来,向着郊游的目的地而去。他知道,那辆油罐车早已驶过了大桥,没有车祸,没有伤亡,岁月静好。
他只是回不去了,那又怎样?现实世界太过寒凉,而在这里,可以永恒。
我是在一天之后被警察找上门的,他们说我是黑心商人,为了牟取暴利不惜害人性命,不仅违背公序良俗,更违了法。
对此,我无话可说。
我被带走的时候天上落下一滴雨,我仰起脸,看见天空缺了一角,不由得紧了紧衣服,仿佛觉得冷。
风摇影落,隐而不语。我踏上警车的那个刹那,突然听见海水呜咽低泣,天空开始碎裂坍塌。我看见自己的双腿在消失,皮肤溃烂如树皮一般簌簌剥落。
不——是尽毁的梦。
仿佛重又看见漫天大火,四处爆裂,又听见深渊哀鸣,戚戚杳杳。我不愿承认却又终于了然,那此前种种竟是沉沦梦泽,生死裂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