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克林有棵树,我心里也有棵树
我爸是个脾气暴躁,不讲道理,集权大男子主义,情绪起伏极大的人。
这几乎是所有人对他性格的标准化描述。
从小到大,我常常挨打,各种各样莫名其妙无关紧要的原因,经历时对他简直是恨之入骨,但事后却可以极为快速溜到九霄云外,对他又很是依赖,但这种事后的恢复期也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来越长,现在的我们似乎都处在了亲情的淡漠期,所以都习惯性沿用冷战的手法来惩罚对方,又因为太相似的固执,所以随便一种方式就可以直接尖锐的伤透对方的心。总之,我不在依赖他,不再理会他的看法,就像长硬翅膀的鸟,想的全是天空,几乎忘了老巢。
不过,记忆就是这样,甚至一些几乎都已经忘却的故事,却容易被某句话或者某个场景触动开来,诱使自己胡言乱语的同在同一场景的人讲述那些故事,但却很难把话题继续下去,因为大家似乎都对这种琐碎又怀旧的事难以提起兴趣,导致我倒成了倾诉感得不到满足的祥林嫂,索性就写下来,无聊时自我消化一番,也顺便抓一抓记忆的尾巴。
我爸家是典型的农村重男轻女的家庭,我出生时,当得知是个女儿,我爸沮丧的趴在桌上沉默良久,估计是失望过度,但幸好后来有了我弟,所以也弥补了他一大缺憾。我爸从小生活就不富裕,因为家里兄弟姐妹众多,我爷爷几乎每天都是在为了一家人的粮食奔波,于是我爸一到入伍的年纪就去当兵了,因为至少不会饿着,退伍后,也什么杂活都做过——水泥工、卖茶、修自行车、买报刊、通下水道,直到现在偶尔再同大人闲聊中,也会时不时挖掘出他曾经的一种新职业,于是我就陷在了我爸生活的拼图游戏来,时不时和家里面的长辈聊天,在自己的脑子里拼凑出另一个版本的爸爸来。
我爸是个骄傲的人,当兵回来,还曾留过一头飘逸的长发,因为我爷爷实在看不惯,被剪了去,估计那时候受北京文艺风影响,说不定也曾迷恋过列侬或者披头士,这个我倒没有确认过,因为他对自己的过去几乎就是简单带过。因为当过兵的原因,所以无论是走路、作息、饮食还是穿衣都很是讲究,无论什么季节都喜欢穿白衬衣,甚至大夏天也是长袖白衬衣,皮鞋也要搽的蹭亮,走起路来腰背也是直挺挺的,他是兄弟姐妹里面最标致的一个,五官端正,人才最好。直到现在,我都喜欢把我爸年轻时的照片翻出来给别人看,炫耀炫耀。
我爸家人口众多,兄弟姐妹年龄跨度也大,家里除了几间旧屋,几乎没有什么存款。我爸妈认识时,外公是工人,我妈也是老师,家境自然偏好,所以就不太看得起我爸。我出生时,爷爷已经去世,家里没有地方住,我爸便到处去乡下老家找人借钱修房子,差点中暑死掉。我无法想象那时的他走在乡间路上,想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内心里盘算着借钱的台词,那该是多么的无助。直到现在我爸对钱这方面看的比较重,有点好面子,但是在我看来这也不算是虚荣心太强,只是对自己的保护罢了,年轻时受到金钱的压迫,走投无路,唯有努力把它握在手里,才能勉强得到些许安全感。
我父母的关系从我很小的时候便不和谐,因为我爸常年在外地打拼,和我妈两地分居,小学时只是争执,到后来便发展成大打出手的家庭暴力,我记忆里几乎就是眼泪和痛哭声,我目睹了我爸的两次出轨经历,其中一次闹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但是我和他却至今都绝口不提,但就像刺一样,伤口会愈合,但是黑色的污点却永远会残留,情绪只是暂时封存在那里,却似乎随时都等待再被揭开,发散出无穷的破坏力来,让人认为那怨恨不会消失,伤痛也永远会延续。
我想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污点,挑战了他的尊严和骄傲,他最看重的便是我们对他的尊敬,但是却让自己那么不堪的形象被当众揭开,就像一个身体残缺的人,被当众拔掉衣服,赤身裸体的被批判。我并不是没有过怨恨,但是到了现在的年龄,我反而更能理解他,因为认识了自己人性中的那些无穷的欲望,明白就算同样的事发生在我自己身上也是一样,什么都想尝试,想体验,不甘心陷入在日复一日的生活漩涡里面。只是我还没有到妥协的年龄,总想着拼死挣扎着,又或者因为我更自私,总愿望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而他在最后还是选择了责任,维持了这个家。只是当时的我们都站在了自己的立场,怨恨的指责对方,又或者怨恨的反驳指责,才让这伤痛持久的恶化。
每当看见任何一对父女,我都会想起儿时的些许往事我也曾被那大手牵过,躺在温暖的怀抱里面,被大手细心的梳起长辫,想起那些同严厉同在的宠爱和呵护,我现在才明白其实他也是第一次当父亲,所以没有经验学会如何去爱,而当他已经做好了爱的准备,我却没有再给他机会。
我记得暑假里每一天的冰激凌;每天细心地给我梳辫子,扎藕节;牵着我的手去书店里买书;我被开水烫伤时他的眼泪;十岁生日是喝醉酒的他抱着我哭了一整夜;他开着面包车,手上捏着给初中叛逆的我写的信,认真的一条条念给我听;偷偷骑着自行车跟踪我的身影;初中生大病,每次都陪我抽血,排队拿报告;给我配BB机,每天CALL我提醒吃药;夜里帮我取下耳机,盖好被子;半夜回家烤烧烤和火腿肠给我;听说我没有吃饭睡觉,半夜把我叫醒给我削梨;看见我吃药导致白细胞下降,担心害怕得流泪;偷听男同学给我打的电话,担心早恋;每次教训完我都会偷偷流下眼泪;同我同宿舍的人聊天半小时了解我的情况;特意开车路过学校问我钱够不够;大伯伯去世时痛苦的声音。
现在的我明白了他不是我心中的那个无所不能的人,他已经不再天天穿白衬衣,也会懒散的驼着背,还需要戴老花镜看东西,也曾当着我泪流满面,我才明白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有他的恐惧,他的无助,他也是第一次面对着所有所有的事情,第一次学会爱人,第一次当上父亲,第一次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第一次撑起这个家。
写下这些的我泪流满面、扭扭捏捏,似乎还是那个刚上一年级的小女孩,认真的翻开字典,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和奇形怪状的拼音,第一次给爸爸写下了人生的第一封信,告诉他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依旧会想他,也很爱他,他是我最尊敬的人,也是我最依赖的人。
我想着布鲁克林的那棵树,感受到埋在心底的那棵树,我听到了它发芽的声音,我听见它在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