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玩伴
1.
我阔别故乡已经十五年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耳边萦绕的总是浓浓的乡音，是儿时玩伴憨憨的笑还有那时常裸露在外面的两颗门牙。
当我还是个七岁的孩子时，我总会站在小鱼的家门外，每天下午傍晚时分，小鱼的爸爸总是让他去给猪割草。在割草与玩耍之间，他往往选择后者，随后便是嚎啕大哭的他带着镰刀出门。
听村里人说小鱼的爷爷是位老革命，战场负伤后拒绝了国家的安排，直接回家种地。
在那个农业税盛行的年代，一次小鱼的爷爷和乡政府人员发生冲突，直接失手导致一位政府人员死亡，对方不依不饶，硬是将老人告上法庭，随后判了有期徒刑十年，此后便再也没回来。
村里人说是小鱼的爸爸失手致人死亡的，小鱼的爷爷不想儿子受苦。也有人说死人的那方家庭很有势力，和黑道上有牵连，小鱼的爷爷被人做了。各种说法都有，老人一直没回来是事实。
小鱼的妈妈是在小鱼出生四年后死亡的，在一个寒冷的深秋早上，早起的李大爷去地里施肥，在村口的玉米地里看见喝了药的小鱼妈。送到医院去时人已没了呼吸，小鱼的两个舅舅来到家里大闹一番，强行将小鱼的爸爸送去派出所。小鱼的外婆死死拦住，“生死有命，孩子是无辜的”，说完后拽着两个舅舅回去了。从此小鱼和爸爸相依为命。
小鱼九岁在家玩耍时无意中翻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当他将本子给父亲时，父亲泣不成声。原来那是小鱼母亲的日记，读完后小鱼的父亲才知道了妻子生完小鱼后的状态，才明白妻子是因为产后抑郁而自杀。
打这以后小鱼的父亲开始一言不发不苟言笑，总是低着头一步步的丈量着家门口到地头的距离。那年流行南下广州打工，别人叫小鱼父亲时，他总是一声不吭，慢慢地走回家中。
当小鱼十岁时我和他已经建交三周年并且形影不离，每天上学放学割草淘气，满村满地的乱跑，当妈妈喊我回去吃饭时我总是拽着小鱼一起回去。
上初中了，我和小鱼依旧一起行事，我们的学校距离村子有十五六里，父亲便给我买辆自行车，是永久牌的二六的。我强烈要求父亲给我换成二八的，父亲说我年龄小，这种自行车我骑不了，他哪里知道我想用它带着小鱼一起去上学。就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和金波一样。
我渐渐的和小鱼疏远了，那次我和他玩耍时急眼了，他把我压在地上动弹不得，我气急了说道：“你放开我，你个没妈的孩子，你妈喝药了不要你了。”
小鱼松开我的手，默默地起身离开，我自知理亏也没说什么。第二天我早早的起来，兴高采烈的推着车子来到他家门前，小鱼的爸爸说：“小鱼不念书了，过两年我送他去当兵，你去上学吧。”
后面我去找小鱼，他要么不在家要么去地里了，他一直躲着我，直到我上高中住校他去参军，我们再也没见过。我知道我深深地伤了小鱼，可是我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2.
初中三年高中四年大学五年，这期间我有无数次回村里，问起小鱼，父亲总是说他在当兵，没办法回来。
大学毕业后，我在上大学的城市人民医院当了一名主治医生，工作的忙碌让我渐渐少了回村的机会。直到前天的那个电话，那是前天下午我下班不久，父亲打来的。
“小鱼的父亲不在了，你有时间回来看看。”
“我大叔身体不是好好的嘛，怎么突然就不在了？”我有些惊讶的问父亲。
“谁说不是呢，你大叔干农活时跌倒了，送医院去人说脑溢血，没救了。”
“小鱼知道吗？给他打电话了吗？”
“给他说了。正在回来的路上。”
“那好，我处理一下手头事，忙完就回去。”
我回家时小鱼已经到了，他看上去比以前更结实了，皮肤黝黑有些发红，这是常年在高原上强紫外线所致。他比以前更稳重了，也更成熟。
“来了。”
他没招呼我，随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便又忙别的事去了。我知道他心里还是怨我的，也许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吧，我心里胡思乱想到。等到管事的本家叔叔安排好明天的下葬和送埋诸事后，我便返回家里。
第二天，天空有些阴沉，早晨四点众人便开始忙活起来。喇叭里一遍又一遍的放着哀乐，其中夹杂着集合孝子和送埋乡邻的通知声。终于载着小鱼父亲棺木的拖拉机驶向了村南边的公墓，大叔最终的归宿。
天空终于在小鱼父亲的葬礼结束后大雨滂沱，乡亲们都说这是老天在送别，老天也可怜这个辛劳了一辈子的老人。
趁着小鱼父亲逝世这事，我又向医院多请了几天假，想好好陪陪父母顺便给二老做个全面检查。这天下午，我准备收拾明天返程的行李，突然传来了小鱼的声音。我不知如何是好，想躲却已经来不及。
“程刚，好久不见。我以为你不会来参加我父亲的葬礼。”
他说话的声音很平静，我蓦然觉得我们很陌生，曾经的我们都去哪儿了？
“怎么会呢？我们是从小到大的玩伴。”
随口而出的这话让我陡然一惊，我没有看小鱼的脸，我不知后面该怎么说。
“你，还会恨我吗？”
我更是一惊。
“其实那次我真的很生气，我甚至想过杀了你，我在家嚎啕大哭，我恨我母亲，为什么她要离开我为什么她要喝药。无论父亲怎么问我，我都不说话，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后来父亲告诉我，我梦里一直不停的喊‘妈妈’，我不停的骂你”。
说完后，小鱼看着我。
“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一时冲动，也许你也会考大学，我们会在一个城市，做一辈子的兄弟。”
“这事和你没关系，即使没那事，我也不会继续上学，我爷爷早已经让他老战友给我办好高中入伍的手续。小时候爷爷总是在我耳边说，小鱼你要当兵要保家卫国。在他的耳濡目染下，我对军营充满了期待。”小鱼微笑着说。
“这个我怎么不知道？”
“当时我恨你，我对你很生气。后来就是入伍的各种体检和各种材料，再加上你高中住校，渐渐的我们就断了联系。”
“我还以为你一直记恨我呢？”
“怎么会呢，我们是一辈子的兄弟。”
“那你怎么不联系我？这么多年，你想让我内疚一辈子吗？”
“很抱歉，我一直从事机密工作，不能对外公布任何信息，包括我爹都不知道。”
“那好吧，有空了你联系我。”
“现在不必了，这是我的手机号……我一直知道你在人民医院上班，就是你上大学的城市。”
“给我说说你吧，这么多年你都在干嘛，当然保密的不要说，你知道的我嘴不牢。”
3.
“我去当兵是注定的，自从我们初中毕业后，爷爷以前的老战友就打电话过来，一边帮我准备入伍材料，一边询问爷爷的近况。当得知爷爷已经多年没音信时，电话那头嚎啕大哭，我几乎能看到一个老人满脸泪水，我很为爷爷有这样的战友而自豪而感动。”
“然后呢？”我问道。
“在你们开学时，我也去了青海，去爷爷的那位老战友家里。他给我讲了很多故事，其中就有我爷爷的故事。”
“战争结束后我爷爷分到了甘肃的省会兰州，他在文联他的老战友分到了科技局，那是文化大革命的第六年，这年暮秋的一个晚上，爷爷和他的老战友喝酒叙旧。突然一伙人闯了进来，不由分说便带走了爷爷和他老战友。半路上爷爷趁机逃脱，后来托人打听原来是有人诬告他老战友偷听敌方电台蓄意推翻红色政权。”
“后来呢？”我又问。
“那时爷爷的老战友妻子已怀孕九个月，马上要临盆，他的父母又年事已高。爷爷一宿没睡，带着伪造的文件将所有事情扛了下来。后来爷爷被关进了监狱，遭到严厉拷打，再怎么问爷爷只是一句‘我不知道’，他们气不过便将爷爷的腿打断。送到医院时耽搁时间太长了，便落下了终身残疾，随后爷爷便要求回来种地。爷爷的老战友也调回家乡青海西宁。”
我听后心里久久不是滋味。
“我在青海那边又上了几年学，爷爷的老战友托人从高中就给我算军龄，说是以后好提干。我先是在导弹实验基地做了几年保卫，后面又调到青海的驻地部队几年，前年刚转业到地方。”
“那很好啊，你喜欢的大音乐家王洛宾，他的那首有名的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就是在青海作的。”我说。
“是啊，第一次听到旋律便深深的喜欢上了。向往那个遥远的地方，相见那个美丽的可爱姑娘。我喜欢青海，我想踏遍她的每寸土地，想抚摸她的每处肌肤。前些天我去了美丽的茶卡盐湖，中国的天空之镜。远山蓝天澄澈的湖水，我在那里梦见了我的母亲，她在向我微笑。我想是神灵指引着我让我放下，让我的身心释然灵魂超脱。”
“我很高兴你现在生活的很好，也很抱歉当初对你造成的伤害。”我说着。
“都过去了，一切都要向前看。我明天就要回青海了，你呢？什么时候去城里上班？”
“我和你一样，明天下午坐汽车回城。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我们都已长大成人。我仿佛看到了村头田地里的我俩在奔跑，我俩骑着自行车迎着风极速狂奔。”
我俩呆了很晚很晚，直到天际出现了一丝白色，谁家的公鸡开始打鸣。小鱼一直笑着，再也没说话。
4.
我坐上车后便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走了多久手机铃声将我吵醒。
“喂！”
“刚，快回来。小鱼不行了。”父亲打来电话，着急的说。
“什么？小鱼怎么了？”
“你快回来，小鱼现在在医院，快不行了，他想见你最后一面。”
我不顾旁人的不满大声向司机喊停车，极速飞奔到医院。我看到病床上的小鱼身体憔悴脸色苍白，看到我来了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程……刚，你，你我兄，兄弟一场，以后，还……还要麻烦你多照顾我……我的女儿。”说完小鱼永远的闭上眼睛。
我茫然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知所措，我本以为自己会像电视剧里那样，大哭着不让他离开，我更以为他只是睡着了，我会不停地说话直到叫醒他。直到他的葬礼上，他的妻子悲痛欲绝他年幼的女儿不知所措，也跟着哭泣时我才明白我儿时的玩伴我将亏欠一辈子的兄弟永远的走了。我再也无法和他一起为猪割草，我也不能用自行车载着他去上学，我想去村东头那个破败的小学看看小鱼用过的桌椅，我想在我们发生争吵的那片麦地上给他说声对不起。
我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
后来我听别人说，那天小鱼准备坐火车回青海，刚到车站广场便看到一群人围在一块。小鱼走了过去，只见一个女孩被几个男人围在那里，周围还有几个男人往过赶。原来这个女孩陷入了传销组织，她还没来得及报警便被他们逮住了，不明真相的人们以为这个女孩是小偷，便围了起来。
小鱼和他们打在一起，被人从后头捅了一刀，直接扎破了脾脏，送到医院太迟了没抢救过来。
我想到了小鱼的爷爷那个可敬的老人，为了保护战友挺身而出；我又想到了小鱼，为了陌生人献出生命。
突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阿米尔和哈桑，《追风筝的人》里面的两个主角。我想我该做点什么了。我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打开微信朋友圈更新了说说：
“为你，千千万万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