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痕
一辆丰田商务车,徐徐开进董家圩子。春寒料峭,但已到了备耕季节,村里看不见人影,只听得见狗吠。
董家圩子位于国道左侧,驶离国道,拐进一条水泥路,一片错落的红瓦房屋就出现在眼前。
车甫一停稳,从上面下来五个人。他们信步走到离公路最近的一幢房子。
“变了,变了,找不出我们住时的样子了!”
眼光投向那幢房屋时,感叹声不由地响起。
房前原来知青的菜地里,搭建了三个钢骨架大棚,透过塑料棚布,隐约可见绿叶之中透出点点碎花和红艳艳的果实。
“这里全是草莓!”
看着同行人把目光投向大棚,向东阳却没有兴致。他的眼睛盯着那幢已经翻修过的房屋,脑海里浮现出一帧帧画面。
这幢房屋里曾住过向东阳,也住过何亚茹。向东阳漂洋过海回来,在省城老同学为他举办的接风宴上,他提出要回下乡的青年点看看。他的心思他们懂,他想凭吊,他还忘不了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他的四个同学马上表态要一同前往。他们就迫不及待来到这里。
时间如白驹过隙,这个词在向东阳的心里忽地出现。他的手上还隐隐约约留有她的余温,她却在窄窄的时光巷道里,嗖地一下就没了踪影。
她和他是怎样走近的?向东阳想起来,那是1969年,他们下乡一年后。
那天生产队长安排他看青,巡逻保卫即将收获的苞米,防止有人偷盗。夜幕四合之后,他坐在江畔地头一棵大柳树下,看着星光闪烁,听着蛙鼓虫鸣,一首优美的乐曲开始在耳畔回想。他控制不住自己,跑回青年点,从箱子里拿出那把琴。
向东阳的家庭出身不好,爷爷是个资本家,父母都是留过洋的知识分子。他知道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刻意与青年点工人家庭出身的同学保持着距离,他的行为有些孤僻,常常独自一个人去到离青年点二百米左右的江边,盯着那忽忽悠悠的江面发呆。
向东阳跟妈妈学过小提琴,他临行时,妈妈把她用过的琴放在他的箱子里,嘱咐他,闷了想家了,就用小提琴去排遣。
他拎着琴,再次回到大柳树下,梁祝的优美弦律开始在夜空之下缓缓流淌。他沉浸在一种久违的感动中,全然不知有一个女同学已站在他的身后。
这个人就是何亚茹,他青年点的同学。
何亚茹是青年点的副点长,共青团员。她看到向东阳急匆匆地拿着琴出来,就悄悄地尾随而至,听到向东阳的琴声,她忽然呆住了。她自小到大,除了家里的吵闹声,上学时音乐老师教的几首歌,真没听到过这么动听的乐曲,当向东阳收住最后一个音符,进入冥想之时,她突然开口了。
“这是什么曲子,真好听。”
向东阳循着声音一转头,吓了一跳,像犯了巨大过错的孩子,嗑嗑巴巴答道:是---梁祝。你怎么来了?
何亚茹马上笑了起来,说你怕什么,我也喜欢。我是跟着你的琴来的啊。
向东阳看着月光下何亚茹的美丽剪影,心神一点点归位。他壮壮胆子说,你愿意听,我再给你拉一遍?
何亚茹点点头,笑了。
向东阳因为家庭出身,多少有些自卑。何亚茹那火辣辣的目光与自己的目光碰撞,让他既感到温暖,也感到有一丝不安。何亚茹的爸爸是省城一家国企机床厂里的钳工,妈妈在街道工厂,听说也是个负责人。根红苗正的何亚茹,走到哪里都是阳光灿烂;再看看自己,爸爸和妈妈都是知识分子,现还在校办工厂里劳动改造;自己内向的性格和青年点的热闹氛围极不搭调,同学们都不愿和他接近,他有什么资格能接受何亚茹的感情呢?
爱的小火苗却不管这些,一天天窜升起来,何亚茹后来很大方地和青年点的同学说,我觉得向东阳一天稳稳当当看书劳动,他将来一定能有出息。
热情快乐的何亚茹,让向东阳在农村那些劳苦的日子不再难熬。初夏在山坡上铲地,锄头在向东阳的手里冷冰冰不听使唤,他紧追慢赶还是落在一群人的后面;而何亚茹有从小就帮父母干活的底子,一杆锄在她的手里,就是千变万化的金箍棒。锄片翻飞间,草怯怯地躲去,松软的新土印下她踏实的脚印。何亚茹挥洒自如总是先于向东阳到达地头,然后调过头来接应向东阳。在最无力最渴盼之时,何亚茹的三两个锄板,让向东阳犹如溃军见到了援兵一样,那种感激是写在心头的一首诗,他常常在无人之时拿出来,一个人细细回味。
因为相互喜欢,生活变得阳光明媚。吃过晚饭,去江边洗涮完毕,便是一天中最祥和的时光。向东阳因为有了何亚茹的欣赏,拉琴时仿佛平添了底气,正大光明地不再担惊受怕。他们常常在朦胧的月光下,立在江边,吹着暖湿的江风,他陶醉地拉琴,她安静地欣赏。
青年点里有个男同学,名叫杨敏山,他一直喜欢何亚茹,也曾向何亚茹表白过,都被何亚茹不客气地拒绝了。看着何亚茹与自己最瞧不上眼的向东阳好起来,他的妒火蹭蹭往上窜。他不懂音乐,但他认为向东阳拉的曲子都是一些靡靡之音,是被禁止的。
农村的社员不管这些,他们有时听到了向东阳的琴声,觉得这调调滋滋拉拉的让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怪好听的。
杨敏山找到了大队书记,说我们青年点的向东阳不好好劳动、向贫下中农学习,整天弄把破琴在那勾引女同学,搞资产阶级那一套。
大队书记是打过日本鬼子参加过土改的老革命,他听了杨敏山的报告很在意,说哪天开会,我说说这事。
大队开会,青年点的点长列席。那天正好是何亚茹去了。大队书记说点里的向东阳拉琴,有人反映上来,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何亚茹马上站出来回答:老书记,这琴是我让向东阳拉的,曲子都是老掉牙的故事,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听着好听,闲得解闷。然后又笑着对大队书记说,要不,我让向东阳来给你拉一首曲子听听?
大队书记挺喜欢这个能干的女知青,见她站出来把事情讲得很轻松,就说你们知青爱好多,别出格就行。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月有圆缺,花有开谢,人间事,最伤离别。终于,向东阳不愿面对的一天来了。
1973年,何亚茹被抽调回城。何亚茹有些舍不得离开向东阳,说要等他,等有了机会他们一起走。向东阳对她说,你还有弟弟妹妹,你要帮着父母养家。回省城的指标可遇而不可求,过了这村,就不知有没有下一个店了。你还是先回去,到省城等着我。
何亚茹泪眼婆娑答应了向东阳。要走的那天早晨,他们确认了眼神,前后脚来到江畔平地头那棵大柳树下。何亚茹说我先走一步,一定在省城等你;向东阳没有作声,沉吟了半晌,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捧在手中,说我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有一封信,你回城之后看看吧!
何亚茹笑了,说我也有一封信给你,等我走了以后你再拆开。两个人同时举起了手里的牛皮纸信封,那里沉甸甸的,装满了情意。
何亚茹看着向东阳有些忧伤的眼神,眼眶里涌上一层潮雾,红着脸说,马上要分手了,再见面不知何时,你能抱抱我吗?
向东阳在那一瞬间情感极其复杂,心快跳到嗓子眼了,他努力想使自己镇定,却一直在腾云架雾中。到现在他也想不清楚,那天他是怎样拥抱了何亚茹。
何亚茹刚坐上送她去车站的拖拉机,就把那封信打开来看,抬头是:亚茹见字如晤。她掩嘴笑了。她经常看向东阳给父母写信,见字如晤这四个字她太熟了,她甚至都能想起向东阳写这四个字时舒缓下来的表情。
向东阳看着拖拉机远去,也拆开了何亚茹的信,抬头也是:东阳见字如晤。何亚茹太懂自己了,连写信的口吻都与自己毫无二致。
向东阳和何亚茹都把这信宝贝一样小心翼翼收藏起来。人暂别,心没有分开,起初两个人书信往来,要说的话如翻涌的江水,绵绵不绝。
向东阳的信都是从大队会计那里取回来的,为了免于信件被压、早一秒看到何亚茹的来信,他甚至用自己的零花钱,不时地买一口袋饼干,屈尊违心地给大队会计送去。
你来我往的鸿雁疲倦了,何亚茹给向东阳的回信间隔越拉越长,两个月一封,三个月一封------
何亚茹去的是一家服装厂,天天咯噔咯噔地蹬着缝纫机,她太累了吧?没有时间写了吧?“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向东阳为何亚茹设想出了不写信的理由,有了闲暇,就揣着何亚茹之前的来信,反复地读,一遍又一遍地看。那里仿佛有何亚茹的身影,有她甜甜的笑容。他有时看着看着,就感觉自己又站在大柳树下,何亚茹悄无声息地立在身边,他蓦地回头,却见四周空空荡荡,只有自己的身影,不离不弃。
突然有一天,向东阳望眼欲穿的信来了,可这封信却如一枚重磅炸弹,把向东阳的梦想轰到九宵云外。
“向东阳,我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决定我们还是分手吧。也许是在农村空虚寂寞,我们才错误地有了感情。现在想想,我有些自私。我还有四个弟弟妹妹,如果我们有了这种关系,那不仅是我,他们以后的社会关系里都有抹不掉的污点,政治前途都可能受到影响。以后我们就不要再通信了。”
结尾是很潦草的何亚茹,甚至连年月日都省略了。
向东阳拿着信的手在微微颤抖,向东阳的心里敲着一万面鼓、脑子里跑过一千匹马。他想不明白何亚茹因为什么突然变心,他的精神世界轰然坍塌。没有何亚茹这个念想支撑,他如何去面对这寂寞的日子?
向东阳又拿起小提琴,穿过马路去到江边。他把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琴弦之上。凄婉的梁祝如泣如诉,他无以发泄的悲情随着连绵江水,缓缓流淌。远处干活的人听到了他的琴声,分明听出了这琴声和往日相比,更有了让他们想哭的感觉。
青年点的人已走掉一多半了,优秀拔尖的升学招工当兵,有门路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向东阳的父母还没有被落实政策,但向东阳从父母信中给他安慰的字里行间,明显感觉出了轻松和希望。
向东阳虽有父母的鼓舞,但断了与何亚茹的交往,炽热的心被浇上冷水,还是越来越沉默了。他天天出工,用拼命的劳动来压制心痛。一旦闲下来,就翻看妈妈装进箱子里的书,用那些喜欢或不喜欢的文字来把脑子填满。
1977年,考学的机会来了。向东阳找到大队书记,说出自己要考学的打算,老书记说,你要有本事你就考,你们这些城里学生,再怎么练也练不成个庄稼把式,早早晚晚都要走。你要是能考上,让生产队给你开个欢送会。
青年点里这时只剩下五个人,其中两个女同学已和当地社员结婚,搬了出去。另两个男同学因为打架斗殴在公社挂了号,父母又在城里没有什么正式职业,也就和向东阳为伴,一直留守。
向东阳犹如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他要死死抓住这根稻草,不能放走这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父母给他寄来一大堆复习资料,他守着这些书籍,不分白天黑夜,魔怔一样又记又背,演算习题。
高考过后,开始焦灼等待。有一天,大队会计破天荒地找他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信封,那里装着北京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一瞬间,向东阳哭了。在农村度过了八个寒暑,他人生真正的春天来到了。
悠悠然走进明亮宽阔的阶梯教室,嗅着周遭朝气蓬勃的青春气息,向东阳原本沉静的血液开始沸腾。他的眼神不再忧郁,他的脸上时常露出微笑。他一头扎进书斋,如饥似渴地遨游于知识的海洋。
开始大学生活的第二个月,一封信不期而至。信封上娟秀熟悉的字迹,曾是向东阳朝思暮想的渴盼,可是现在,他的心却静如止水,波澜不惊。他缓缓地拆开那个信封,二百字一页的稿纸,写了满满三张。
何亚茹在信中说,他考上大学的消息很快在回城的同学中传开,她从同学那里得知这个消息很高兴。
接下来,何亚茹诉说了对他的思念,说她当年写给他的那封绝交信,是在妈妈逼迫之下写出来的。妈妈得知她和向东阳谈恋爱,非常生气,说咱们一个贫下中农的子女,怎么非要嫁给一个资本家的孙子?嫁人如果嫁不好,那就是堕进了畜牲道,连带着日后儿女都要跟着遭罪。现在她想明白了,要争取自己的爱情。她想重修旧好,将他们的爱情继续下去。
向东阳读着信,心里不再淡定,却也没有茫然无措。他给何亚茹回了一封信,提出自己的质疑:既然是你妈妈逼的,你不愿接受,那你为什么事后没有早点告诉我?为什么在我考上大学之后才有了这一封信?
何亚茹很快有了反应。她给向东阳的解释是:“与你分手,我很痛苦,家里和工友许多人给我介绍对象,杨敏山也找上门来,我都没有答应。我的心里只有你,不管你怎么想,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并不是因为你上了大学才要与你和好,是我在这件事上一直纠结着,直到现在,才下定了决心。”
向东阳把这封信草草地扫了一遍,放下了,再没有翻看过。董家圩子那段甜蜜恋爱他刻骨铭心,可是却被后来他独自面对苦痛的三年抵消了。他没有必要折腾出来,让自己再陷入那段不堪的回忆之中。
向东阳与何亚茹再没有联系。向东阳大学毕业后,因为成绩优秀,被留校任教,很快与一位女教师结了婚;他的父母也被落实了政策,拿到了补发工资,通过海外同学的帮助,双双移民去了英国。
向东阳和妻子后来答应父母,也去了英国,他不再教书,进了一家公司,走上经商之路。
1998年,向东阳因为一项贸易业务飞回国内,来到他曾经学习和生活过的省城。办完事,他忽然想起何亚茹,想起她曾说过的那家服装厂。人过半百,岁月在脸上堆起了褶皱,心底那些怨恨在被逐渐抹平。
向东阳拦下一辆出租车,说他要去城西,他凭着记忆中残存的信息,按照何亚茹在信中曾经的描述,告诉司机他要去的地方。
那司机说去可以,但是去城西不能打表,我的车到了那里再回来,可是拉不着客人的。
向东阳没想到何亚茹所在的城西竟会如此落后和贫困,就说行,听你的。司机拉着向东阳七拐八绕,果真找到了那个工厂。
工厂坐落于一片平房区。一块掉了漆的大木牌子挂在一堵歪扭着的砖垛子上,牌子上某某国营服装厂的字迹依稀可辨;两扇用钢筯焊接成的大铁门,锈迹斑斑。
向东阳看着大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推走了进去。不远处有一排破旧的平房,门上都落着锁;大门一侧有个小房,大概是原来的打更房吧,向东阳敲敲门,走了进去。
屋内光线不好,开着灯。一个中年女人坐在桌子前,正专注地听着评书,手里两根竹针一伸一缩地织着毛衣。见有个人走了进来,稍一愣怔,开口问你有事吗?
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破旧的木椅子。向东阳站在那里,说不好意思,打扰到了。我想向你打听个人,你们厂子里不知有没有何亚茹?
那女人没有犹豫,回答道:“你说何亚茹?有啊,她以前是在这个厂,成衣车间的。”
“那她现在去了哪里?您知道嘛?”向东阳接着问。
“她不在了。”
“我看你们已经停产,知道她不在了,那么她去了哪里?”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她能去哪里?她得了尿毒症,去年死了。”那女人提高嗓门,对向东阳的穷追不舍极不耐烦。
向东阳不知怎样走出的那扇大铁门,他有些神思恍惚。她得了尿毒症死了,她得了尿毒症死了。向东阳的耳边始终是那个女人不耐烦的声音。他有些不相信,那个在他记忆里巧笑嫣然的何亚茹已经死了。
向东阳回到下榻的万隆酒店,迫不及待地开始打电话。他记得杨敏山是与何亚茹一起招工回城的,何亚茹曾在信中告诉向东阳,说杨敏山被分在一个有大烟囱的市属炼油厂。
向东阳顺藤摸瓜,找到了炼油厂,找到了杨敏山。二十几年不见,过去的恩怨已化作云淡风清,杨敏山没想到还能听到向东阳的声音,一时间居然十分兴奋。
杨敏山联系到了七个同学,邀向东阳去一个叫又一村的饭店。向东阳说,省城的变化太大了,我去找你们很难,不如你们到万隆来,这个酒店招牌大,你们都熟悉。
八个人在酒店见面,向东阳心里五味杂陈。杨敏山原来挺高的个子,现在患了糖尿病,人因为消瘦感觉矮小了许多。
“东阳,你是不是想知道亚茹后来的事情?说起她也真是命不济。当年她妈为了不让你们影响到家里人,逼着她和你分手。她和我们哭过,不知如何才好。”一位女同学说。
“我知道亚茹给你写了绝交信,去找过她几次。她妈对我挺好,可是她不愿意。她说她不想结婚,过几年再说。我是等不了了,见她不答应,随便找个女的娶回了家。”杨敏山看似调侃,但明显语气中有几分沉重。
“我结婚后一年多吧,亚茹嫁给了他们厂的副厂长,那人死了老婆,有一个女儿,甜言蜜语哄着亚茹。亚茹给你写信没了下文,也是觉得自己已快三十,老姑娘了,没有选择余地了吧。”杨敏山接着说。
“后来服装厂接不着加工作业服的订单,没活干,两口子双双下岗。她男人窝在家里,亚茹出去找活,在个人织毛衣的作坊,给人家锁边缝毛活。日子过得紧巴,两口子三天两头打架。亚茹可能太憋屈,和我们说她有病了,肾不好,有时尿血。她手里没钱,治疗不及时,后来就变成了尿毒症。”那个女同学说到这里,用餐具中的湿巾,抹了一下眼睛。
向东阳默默地听着,一张脸由初时与同学相见的温和,变得越来越冷峻,头也渐渐低了下去。他再抬起头时,脸上分明有晶莹的泪珠。他缓缓站立,端起酒杯,对大家说:是我错怪了亚茹。她突然提出和我分手,肯定有原因,但我心里有一个执念,放不下她在我上大学后才提出和好。也许是亚茹这个时间点没有选好,让执念在我的心里竖起一堵墙。
说着话,向东阳把满满一杯酒仰头喝下。他说这是我给亚茹的陪罪酒,说千道万,是我辜负了她。我以为亚茹势利眼,其实是我心里阴暗。我如果能够放下那份执念,和亚茹冰释前嫌,亚茹就不会是这种结果。可是我选择了怀疑,选择了放弃------
同学们看着向东阳那湿润的眼睛,心里也是五味杂陈,董家圩子在一口大锅吃饭的往事,一时清晰地又回来了。杨敏山为了缓解气氛,提议大家干一杯,为了对过去知青岁月的怀念。大家举起杯,都默默地喝下一口。之后两个女同学开口说道,东阳,这也不是你的错,这都是命,认命吧。亚茹那么有主见的一个人,当初为什么就听了她妈的鬼话?如果不是她给你写了绝交信,后来的事情也不会发生。
向东阳对同学说,你们说得都有道理,但对于我,心里始终有一份愧疚。在青年点亚茹没有嫌我不会干活,没有嫌弃我的家庭出身,真心实意对我好。退一万步,即使我们分开,也不能把那曾经的情分抛得一干二净。以我的发展和经济条件,完全可以在他生病时给她一点关怀和帮助啊。
说着话,有一滴晶莹的泪珠落进了酒杯。
十几年又过去了。2013年,向东阳陪着年逾九旬的父母回国,又来到省城。这次他有充裕的时间,联系了同学,说出了要去青年点看看的心愿。
向东阳一行人在青年点原来的房前转了半天,曾经的一切被逐渐还原。现在这所房子的主人出来了,二十啷当岁,一个小伙子。五个头发花白的城里人,在他家的门前比比划划,他们这是做什么?
向东阳对同学说,我们去看看在这里扎根的两个女同学吧。他们向房主人打听这两个人现在住在哪里,小伙子一脸懵圈:不知道啊,名字都没听说过。
他们无奈地摇摇头。离开青年点旧址,向东阳忽然想去看看那棵大柳树。那棵树见证了他八年的大好青春,也见证了他与何亚茹难舍难分的甜蜜爱情。
向东阳过马路来到江畔大柳树那个位置,这里已变成一个采沙厂,江岸没了,大柳树也没了,只有采沙机震耳欲聋的轰隆声。
他们没有找到那两个女同学。半路遇上两个与他们年龄相仿的旧相识,热络地唠了半天,人家告诉他们:那两个女知青在这过得不咋好,本来是难能搓到一起的两个面团,硬往一起捏,不开裂才叫怪。她们后来离婚,领着孩子走了,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这五个人在当年摸爬滚打过的地方走着,走着,入眼的都是陌生。家家的房子都挺气派,门前有地的人家都搭起了大棚,路边的牌子上写着草莓采摘园的字样。这里已不是当年的穷困山村,人们守着车辆川流不息的国道,都有了赚钱的门路。
“我们也许根本就不属于这块土地,所有的过往,在这里都没有留下痕迹。”向东阳在心里默默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