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2003年到2006年这段时间节点,跟所有的孩子一样,我们追金庸,追古龙的武侠小说改编而成的电视剧,我们想象着长大也要像那些武林高手一样仗剑天涯,杀富济贫。每当要进行角色扮演时,我都要大声的告诉我的伙伴儿,我要当乔峰!每个人都想当乔帮主,没有人愿意说他想当全冠清、想当段延庆的。那时我最好的伙伴儿叫雨晴,他是当时公认的第一土豪,他的父母靠赌博为生,当然技术确实不怎么样,现在两口子一个在工地上做蜘蛛侠,一个在合肥收破烂。但那时他家放彩电的泡沫凹槽下面总有花不完的硬币,最难得的是当时全村只有两部小霸王游戏机,雨晴家就有其中的一部,就是靠着这部小霸王游戏机和凹槽里的那些硬币,我为他笼络了村里所有的伙伴儿,把他推向了老大的宝座,我做他的参谋长,自然那时我的武力值和智力,两者都是那群孩子当中的佼佼者。
我们在村东的田里偷了西瓜再拿到村北的水塘里争抢,
抓到肥硕的鲤鱼就像电视上的英雄一样在田野里烧烤,
把别人建房子丢弃的木板拿去打磨成刀枪剑戟,
从大人的香烟盒子里抽出几根儿躲在破败的房子里分享。
每个星期五放学回家的路上就先约好,第二天在哪儿集合,带着各自的兵器,见到雨晴时,每个人都要像电视里一样严肃,先抱拳,然后说一声:"老大好!" 接着大家一起跟在老大的后面去村里小卖部喝汽水。
那几年里村东的田地被国家征收一部分建了一条高速公路,高速公路每天都要洒水以避免每过一辆工程车,掀起的尘土就像沙尘暴一样肆虐 雨晴有一天发现了洒水车旁的那根洒水管儿,那个时候铁是很值钱的东西,他率先找到了我,我们决定干了那一票儿,就把村里的硬汉担当刘东洋叫了过来,我和雨晴帮他打掩护,他来出手解决。
那根钢管儿到手之后放在了田里,我们约好第二天五点上学的时候顺便拿到破烂站卖掉,我骑车带着雨晴,刘东洋自己一辆车并且拿着钢管儿,在去破烂站的路上我们望着满天星斗,心里的那种憧憬之感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时刻之一,我们盘算着,卖了五十,那么一人就可以分十五块还要多,那时的十五块对我们来说就是一比巨款啊!
想象着拿到钱之后先去他妈的包子铺大干一场,接着去超市一人买一个激光灯(类似验钞灯,可以换十几种灯头,灯光有各种各样的图案)
说着说着来到了破烂站,老板还在睡觉。我们鬼鬼祟祟的叫醒老板,老板迷迷糊糊的拿着一只手电筒过来问我们要卖什么,我们把那根长两三米的粗钢管儿拿给他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期待他说出一个令我们满意的数字。万万没想到,那家伙不屑一顾的说:"五块钱,我也不说了。"
我们瞬间愣在了那儿,面面相觑。因为怎么样都没人想到它就值五块钱,我们以为老板看我们是孩子故意敲诈,我们还想继续商量,那家伙转身回去就接着睡觉了。五块钱?一人分一块五?吃包子都吃不饱,我们当然不卖,借着星夜的掩护把那根钢管儿藏在了田里,等放学拿回去再从长计议。
破烂站老板那句:"五块钱,我也不说了。"成了我们很多年的笑柄。放学回去的路上还是刘洋拎着那根钢管儿,忽然他看到一辆面包车正从东面向他疾驰而来,他赶紧蹬着自行车把钢管儿扔进了田里,只是已经来不及了。原来洒水车的主人早就听到了风声,正在找我们。当他们找到那根钢管儿,看我们是孩子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在懊悔,早知如此,就不如卖给破烂站了,五块钱也是钱呢!
绵长的高速公路在我们村建了几个涵洞,方便收成的时候可以供机动车辆穿行。涵洞顶上灌注的水泥没能把最后的钢筋盖住,每一个凹槽下面都直立着一根长约三十公分左右的钢筋。小伙伴儿后来发现,那些钢筋在不断的摇晃之后会断掉,这一下子就跟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每天放学最迫不及待的事情就是去晃钢筋,然后拿到破烂站去卖,卖了钱大家一起买烟,买雪糕,买各种各样满足男孩子娱乐的东西。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们像往常一样去晃钢筋,雨晴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理论,提议先把钢筋根部用火烧,烧的差不多的时候再晃,效果事半功倍。老大的话当然要听,所有人都往凹槽里边放麦秆儿或玉米杆,烧的差不多的时候再晃,现在回想起来效果也不怎么样。
晃着晃着有人发现涵洞旁边,别人家里摊晒的棉花着火了,我们赶紧去救,钻进棉花堆里已经来不及了,看到大半的棉花都已经变黑,站在里边根本受不了无形的青烟,我们被熏的眼睛红肿跑开了。晚上棉花的主人找到了雨晴家里,他的家人赔给了别人二百块钱,或许那天雨晴的父母牌场大胜,并没有对雨晴做出过激的行为。
雨晴从小不管玩儿什么,他都是人民币玩家,而且是全村儿唯一的人民币玩家,弹珠高手赢了他的弹珠再转头卖给他,洋火皮高手赢了他的洋火皮再卖给他,我那时是村里的卡片高手,几乎所有的卡通圆牌都被我赢在了手里,尽管把它放在五公分深的坑洼里,我也能一下子把它扇过来,拿着直径三公分的卡片把十几公分的卡片一下子掀开更是家常便饭,别人输完给我以后掉头就走了。雨晴不一样,输完还得从你手里买回去再给你接着干,反正就是不服。我自然卖给他的价格要比官方商店便宜一些。别人玩儿弹珠都是带二三十个出去搏一搏。雨晴不一样,都是抱着满满一酒盒子得意忘形的向你走过来,所以每当看见雨晴来了所有人都两眼放光,不管是诈金花还是画乌龟,丢墙根或是画方框,雨晴喜欢什么玩法就用什么玩法,所有人都想从他那儿空手套白狼。输完了再卖给他,没钱不怕,只要说什么时候给就行。
无论是小霸王游戏机,还是游戏种类的主板,或是影碟机的僵尸系列,古惑仔系列或好小子系列,雨晴家里应有尽有,这些东西在那个时候都是身份的象征,有人说:"雨晴你家小霸王的游戏卡为什么没有魂斗罗?"
什么魂斗罗,老子明天就买!
"雨晴,你看过僵尸叔叔没有,好看的很。"
妈逼,老子明天就买!
"雨晴,古惑仔又出新片了。"
"啥,又出了,明天买!"
后来我们渐渐的对异性开始滋生了某种难以启齿的情感,上了中学的堂哥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色情录像,我们一行就去雨晴家里看,门闩插好,找人趴在他家院子里那颗树上望风,看到他爸他妈回来的身影赶紧报告,我们就在屋子里安静的观看,所有人都看的聚精会神,不敢发出一点儿杂音,到了中间精彩的地方按下暂停,我堂哥提议所有人都得脱掉裤子,检查一下身体的变化,不脱的就得赶出去,取消观影的资格并且会被雨晴逐出组织。
雨晴毕竟是人民币玩家,欲望要比一般的玩家要强烈一些。那个下午,他把羔子叫到身边,非要羔子把他姐姐叫过来聊聊天儿,他是一个特别忠于组织的人,听到雨晴无礼的要求羔子的脸上写满了别扭,他开始时当然不愿意,当雨晴说不愿意就把他驱除组织时,他还是朝着家的方向一路小跑了回去,很久回来时,唯唯诺诺的说:"我姐说不来。"
我妈走了之后,我跟我哥因为年龄的差距没有太多的交集,他过他的日子,我过我的生活,我爸常年在外,我随着祖母祖父一起生活,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没有父母的压制,我逐渐就野了起来。
那几年里是我一个人度过了无数个黑夜和黎明,我爸在家的日子里也都是每每喝酒到半夜才会回来,我在熟睡中被他敲大门的声音吵醒,起身给他开门闻着他满身的酒气和说着那些我听不懂的胡言乱语,尽管如此那时我爸还是我心中的英雄,是我唯一牵挂的人。到了夏季我躺在哥哥的平房顶上睡觉时,望着满天的星星我会想,我爸此时此刻在做什么,他吃饭了吗?有一年他在家时,听到了我妈回到了我舅舅家的消息,他想让她回来,只是碍着脸面不好意思,就让我去找我妈回来,我当然不想去,一千万一亿个不想去,我永远都不希望她再回到那个家,我爸给了我两巴掌,说你不去谁去,挨了两巴掌之后我还是去了,当我到了舅舅家时没有看到我妈,在回去的路上我比那些期末考试第一名的孩子还要开心!
我哥是个懦弱的内向的人,不管受到我嫂子怎样的辱骂他都闭口不言,长此以往我就看不得了。他的房子跟我们是连起来的,他们住前院,我们住后院,我嫂子什么活也不干,每天到了饭点儿过来蹭饭就可以了。有那么一次我去前院拿什么东西,怎样敲门都没人回应,我就回到了后院儿把大门插上,前院连接后院的西北角的过道用砖头和瓦片堆成一人多高,等到饭点她怎样敲门我都不开,我哥回到家里听她说完这件事,二话不说就来后院儿给我两巴掌,我气不过厨房抡刀就要砍被他身边的朋友拦住了。
就这样秋去春来,夏至冬往,柳树一次次长出新芽,洋槐树一次次结出槐花, 杨树的落叶一次次从空中飘洒,艳阳一次次把积雪融化,我终于在2006年的夏季小学毕业了。
那年初中刚读了一个学期,还不认识徐志摩的时候,年末我就跟我爸说,我不想念了,我要跟我哥去东北。07年正月十五那晚挨过了一顿暴打,我就跟着我哥在第二天黎明踏上了离家的路。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我生活的村庄方圆10公里的地方,坐在大巴车上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离开你去远空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以为只要出了村庄,外面的世界就和电视上一样,到了晚上遍地霓虹,男的跟女的在马路上亲嘴,女的会哭着求男的不要离开她,马路上吐口痰都会被罚款。于是我在大巴车上期待着黑夜赶紧降临,我就可以看到电视上的风景~
在东北干了半年的体力活儿回到家的那天,所有的伙伴儿都来找我。在村北的那个陪伴了我们整个童年的水塘旁边,我向他们吹嘘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外面的游戏厅有多么庞大,外面的女人有多漂亮。一个个听的如痴如醉,他们恨不能赶紧长大,也要去看一眼村庄以外的世界,我们一直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抱着马子坐在游戏厅里叼着烟头打游戏更幸福的事情了,我猜每个小伙伴儿都有一个梦想,就是他们的父亲开了一个游戏厅。
在家里的日子有时我哥开着三轮车帮别人拉砖他就让我跟着他,一车砖三十块钱运费,到了地方我帮他卸,他就给我十五。那年我爸在田里吸烟时,烟头烧了他的衣服,祖母在床上不小心烧了被子,夏天我和我爸和我哥一起在水塘洗澡时,一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水蛇在水里直奔我哥而去。他在家开三轮车帮那些建造新房的居民拉土时,挖掘机已经倒了三斗土在他车上,正当他要开走,为下一辆三轮腾位置时,挖掘机司机又倒了半斗在他车上,就是这本不属于他的最后半斗土中挖出了一个死婴。
那年下半旬他开始变的面部苍黄,浮肿,走路没有力气,有人让他去医院检查,他只是一直推辞。07年农历腊月24那天下午,他终于倒在了床上,他的伙伴把他拉到医院,晚上八点我爸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仓皇穿上衣服直奔我哥所在的医院。直到那时我还以为我哥只是普通的感冒,明天就会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拉他去医院的那人媳妇儿就来到了我家,把我叫醒让我跟她一起出去,她脱口而出:"泰山儿,你哥昨晚死了。"
我僵硬的站在那儿,这句话在我脑海里消化了很长时间,我想说话但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根本不感到难过,我只是觉得不可信,死?这是一个怎样的字眼,意味着永远不会再见到他?我需要深度的思考,这个字眼经常在武侠剧中出现,当一个坏人被一刀捅死让我感到快乐,可当这个女人把死字和我哥连接在一起时,我顿时觉得这个字眼是那么的陌生和冰冷,我不相信,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我家里里外外堆满了人,有的是得到消息前来围观,有的是来帮忙准备接下来的事情,不到中午载着我哥遗体的汽车就来到了家门口,我呆呆的站着,看着我爸和嫂子不停的哭,我没有想要流泪的情绪,我只是一直在反复的想我哥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刘家山没有火葬,直接就埋在了村东那条高速公路下面。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从我妈走了以后,我第一次感觉天塌了下来,嫂子过年带着孩子回了娘家,风烛残年的祖父祖母更是受不了打击,在床上病的更加厉害,除夕那晚我爸依然像往年一样的时间起来下了饺子,只是我们没有一个吃得下去。
因为婚姻的问题,早已和我们不联系的姐姐打来电话,悲痛万分,过了年我就去了她那儿,春季还未度过,祖父祖母相继而死,嫂子带着孩子改嫁。原本八口之家在几年内支离破碎,只剩下我和我爸两个人,那一年我十六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