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行雨,春深著花——浅评季羡林《北京记忆》
季老的这本书封底有这样一段话:
关于北京的记忆,可以有很多种,或怀念或惆怅,抑或是擦肩而过。但唯独这位老人这种对北京真挚、平淡不加渲染的记忆最为真实感人。北京的人、北京的事,一个人感人场景都是如此清晰的在我们眼前回放着。一花一树,一颦一笑,都在刹那间定格。这是一位老人一生最珍贵的记忆。
季老这本书分为三篇,上篇写北京旧事,中篇燕园睹物,下篇书斋怀人。通篇情感真挚,行文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季老书写时的诚恳。上篇北京旧事,他怀想当年求学经历,在母校的日日夜夜以及老北京的独特风物都让他发出了“我爱北京”的感慨。然而多年以后德国留学归来,他面对与过去截然相反的北京城,时不时油然而生流光如驶之感。他写道:
明知感慨没有什么用处,又何苦回忆呢?我是身不由己,无能为力。既然生早了,亲眼看到这个地方原先的情况,就无法抑制自己不去回忆。这就是我现在的包袱。
生于旧社会的老人,在经历了祖国的重大变迁以后,所承载的记忆是我们年轻一代不能企及的。无论是侵略、文革还是改革开放的冲击,一股脑全都丢在他们的身上。而这也铸就了那个年代的人品行端详,心态平和的心境。不管是这本书的作者季老,还是我喜欢的另外两位作家汪曾祺与沈从文,抑或是其他生于民国时期的文人雅士,皆因其道德文章广为雅颂。我们无法切身去想象他们所经历的大风大浪,只能从他们暮年的儒雅品行和赤子之心感受到灾难对他们的塑造。就像季老自己说到的
到了我这样得年纪,看到的经历过的已经太多太多,“悲欢离合总无情”,有时候我连怀旧都有些懈怠了。
而这样“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心境,又是让人十分心疼的。
中篇是我最喜欢的一个部分。季老喜欢花鸟,喜欢小动物。花朵总是无声无息的开放,静静的观望着世事无常,不着一字。她们总是那样的宁静,对自己来说,她们是观察者,而对人来说,她们往往是记忆的承载者。
未读季老前,以为他是一个思维缜密、理性冷静的学者。细读季老后,初初明晓他柔软的内心。他自己评价自己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
我的感情太多,总是供过于求,经常为一些小动物、小花草惹起万斟闲愁。
我喜欢季老状物,和汪曾祺的白描不同,季老状物总是会融入真挚的情感在其中,一花一木都饱含情感,更加楚楚可怜。
二月兰在我很喜欢的一篇《二月兰》中,季老写二月兰怒放的生命。她们紫气直冲云霄,连同窜进季老的心头。他写年少时老祖在二月开盛放的季节带他挖菜,写离开时总要穿过一片二月兰的女儿,二月兰总是会提醒他早已恍如隔世的记忆。如今老祖和女儿皆已不在人间,唯有二月兰依然无声无息的开放在自己的眼前。明知这花不会为自己的悲伤而悲伤,却依然忍不住将自己的情感挂到她身上。
这世间的人们,往往追逐名,追逐利,谁会注意到生活中的这些寻常小事?谁又愿意不断的回忆那些陈年往事?
古人道物是人非,大概就是,阳光依然暖,风依然轻,花朵依然盛开,可是让我们感受到这些美好的人儿,却已经不再。他们早已散落在天涯,而尽管世事沧桑,对于花草来说,皆是浮云。
季老明白这个道理。尽管二月兰不断的提醒着他亲人的离去,提醒着他被批斗的经历,可是如今,二月兰又盛开在自己的身旁,笑对春风,紫气直冲霄汉。他明白的是,在世态炎凉中,还有不炎凉者在。因此可以说,二月兰对自己,又是一种慰藉。
他经历了那么多,早已经练就出从悲中看出欢来的秉性。就像他从“我感觉到悲,又感觉到欢”,变为“我感觉到欢,不感觉到悲。”他说
我从内心里感谢这些新老朋友,他们绝对是真诚的,他们鼓励了我,他们启发了我。
花草对季老绝不仅仅是一个寄托情感的容器,他甚至以对待人一样的深情对待一株花,一只猫。
后湖旁开着一株古藤萝,“它既无知,又无架,而是让自己的枝条攀附在邻近的几棵大树的干和枝上,盘曲而上,大有直上青云之概。”这样一株隐蔽的植物,却让季老挂念着。每年春天,他走过那条幽静,都忍不住抬头一看,嗅着花香。甚至这一株植物给了季老莫名的希望,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因为这株植物值得留恋,“春天”还存在人们的心间。
他以最善意的心关怀着这一株植物,希望他茁壮成长。然而终究有一天,他的愿望被打破,古藤萝的虬干被砍断,只剩一小节孤零零的悬在上方,兀自开放。
不忍心,于是每次经过都紧闭双眼,悲哀至极。至此大概可以想象得出季老对这株植物的深情。他为植物悲哀,“它从无害人之心,每到春天就以自己的花朵为人间增添美丽,焉知一旦毁于愚氓之手。”这花的境况,又与曾经多多少少学者的命运极其相似,季老嘲笑自己没有出息,总是为小猫小狗小花小草流泪叹气,殊不知这样心思柔软的人也会被蔑为反派,拉进马槽忍受折磨。
至此,我的脑海中浮现这样一个画面。夕阳西下,一枝枯败的古藤萝,和站在它下方默默流泪的老者。老者的眼泪肆意横流,布满了脸上的沟壑。而在夕阳的照射下,这一湾湾眼泪闪闪发亮。
季老给自己下了一个规定,不管什么情况都不会打小猫一下。因此就算咪咪在他的手稿上留下难闻的尿急,他也只是默默的晾干纸,对家人的嘲笑置若罔闻。
咪咪老了,快要死了。夜里不再睡在季老的被窝上,跑出去也不再自己回来。季老想用它最喜欢的猪肝为它充饥,可它只是闻了闻,便走开了。第二天不见了身影,尽管季老搜遍所有它可能在的地方。为此季老难过了许久,直至他写下《老猫》这篇文章的时候,心头依然颤稀不止。对他来说,猫就像是他的挚友,不管何种境地,他的猫儿都会依偎在他身旁。人心会不古,可动物却不会。他们不会谨小慎微,私藏恶心,他们开诚布公,自然随性。季老喜欢单纯的事物,因此很难不会把小动物小花草当作真挚的朋友。所以他的字里行间都流露着对这些小事物的爱,读者不仅能感受到他的心,也会被他感染,将心灵洗涤。
季羡林与爱猫所以我说,我最喜欢中篇的内容。每一篇细细品读好几遍,却不会腻——这大概就是状物的最高境界吧,将物融于我。
下篇,书斋怀人。
抒发了对朱光潜、胡适、老舍、沈从文等人的深深怀念。你会看到季老在面对这些学者时,十分谦卑。
对于那个年代的文人,因为时代久远,当我们出生时他们中多半便已经驾鹤西去,所以在我们的心中,他们总是活在一本本书名上。
我们对他们的了解是如此之少,通过一个人的文字能对他有多透彻的了解呢?恐怕不可以吧。我们只知道,他们大都经历了几次国家动荡,而每一次这些文人都会首当其冲。我们很难想象,在马槽的那些日子他们是如何度过的,我们也很难体会到每天洗马桶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在一个人妖难分的世界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或许是他们最深切的感受。
因而,那个年代的文人们,大都练就了一颗波澜不惊的心。他们不宜动怒,笑对人生,坦坦荡荡,无畏无惧。直至去世,他们留给别人的都是芳香一瓣,教人兀自思量,忧思难忘。
季老在悼念沈从文的一文中写到,我没有别的本领,只能把自己的忧思从心头转到笔上,如此而已。时光超然物外,不古人间悲欢离合,自始自终,狂奔不息。
读罢,满心都是“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的和善老人,以及命运无常,世事变迁的失落之感。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世间一大悲剧,但白发人送白发人更是令人扼腕。晚年依然没有辍笔的季老,在面对这些生离死别时,不禁发出“我心中感到无限的空莫,这个空漠是无论如何也填充不起来了。掷笔长叹,不仅老泪纵横。”的感慨。
合书,久久不能散去的是对世易时移,白云苍狗的踌躇,以及对经历过风雨和坎坷的老知识分子的敬意。时间会流走,会把桀骜带走,会把悲喜带走,会把激情带走,只留下一颗不喜亦不惧的淡心,日暮行雨,春深著花。
那个年代的风骨我们是无法再拥有了,因为我们也不会想经受那样的摧残。我们可以做的,就是真心的去揣读这一篇篇用真心和情怀勾勒的文字,怀抱着敬畏,而不是批判。反思自己,用一双清澈眼睛,留得春光过四时。
欢迎关注我的公众号 rekch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