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菊子坐在屋前,望着院子里的一排绿植,她观望着它们整个下午了,想着是该给它们浇些水了,这些植物在那里已经无依无靠十个冬天了,她觉得如果再不管它们,这院子里唯一的绿色还不知道能不能度过这个冬天。
但是谁来帮她浇浇水呢,邻居们都不住在这里了,就在几天前,她半生的挚友张梅被她女儿接到城里去了,她在走的前一天还来菊子家抹着眼泪说自己舍不得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不情愿在老年时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但第二天菊子还是看见她被女儿搀扶着欢欢喜喜地上了车,走了,车子开得极快,扬起了好大一阵尘土,后来尘土慢慢散去,那条路上只立着几棵光秃秃的白杨树。
她自己还有一个儿子,以前也有一个女儿,更久以前还有丈夫,再往前还有过父母,兄弟姐妹······,现在她只有一个儿子,不过儿子很疼爱她这个妈妈,就像小时候她疼爱他一样,他总会对她说“妈妈要好好吃饭哦”,“妈妈晚上睡觉时要关好窗子哦”,“妈妈,点煤油灯时要注意安全哦”,“妈妈去邮局寄信的时候要小心哦”,“妈妈周末要多去剧团跳舞哦”,这些话都是儿子在信里写给她的,她有时回信打趣儿子就像他外婆一样啰嗦,自己已经是七十岁了大人了,不需要像教小孩子一样教她了。但儿子对她的稚气的埋怨置若罔闻,还是继续以这样的口气给她写信,她虽然嘴上说,心里其实还是高兴收到儿子这样的信的,那是儿子,她自己生养的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屋前的那排绿植已经生长了十年了,十年,这世界变化太大了,很多年前她每个月都会在邮差来的那一天早早地坐在门口一边写她的工作笔记一边等信来,不过没几年情况就不一样了,之后人们都有手机了,就不需要写信了,当然随后邮差也就没有了,于是每个月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一个人来到她屋前给她送上儿子寄来的信了。但她的儿子不同,他还是写信,做母亲的她只能跑去镇上的邮局里去取信,后来她觉得太不方便了,就自己买了一个手机,她把号码告诉儿子让他给她打电话,但几个月过去了,手机里从来没有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打进来。菊子等啊等,有一天终于有了,菊子兴奋地接起电话就喊儿子,随后电话里的那人把她骂了一顿,她才发现那电话是邮局人打来的,那儿堆积了好几封她的信,是儿子寄的,没人领,他们找了好久才找到收信人菊子的电话。
从此以后每个月菊子都会去一次镇上的邮局取信,一般是每月一封,有时是两封,偶尔也会有四五封的,当然取得越多,菊子是越高兴的。她给儿子寄信也寄得勤,作为一个独自生活的半老太太,一个思念儿子的母亲,她心里是有很多话要说的。
前几年有些邻居还在的时候,他们一起聊起各自的子女,每当谈到菊子的儿子小植的时候,大家都夸赞那是一个聪明孝顺又让人骄傲的孩子,十六岁就成了镇里历来唯一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人们说起时还羡慕不已,不停地打趣菊子当初是怎样做到睡觉时不被笑醒的,菊子也只是笑笑不说话,因为多年来她已经饱受辛酸,小植太过于聪明优秀,所以他的志向很大得超过了一切,小时候的承欢母膝下的乐趣都不能享受了,他做着机密的工作,不能打电话,她不能去他那儿,他不能回来,自从多年前他在院子里和妹妹一起种上那排绿植后,就没回来过,不过她知道他很有成就,走到那儿都是中流砥柱的人物,而且他还深爱自己,于是她还是忍住眼泪,对他们笑笑,然后回过去夸奖他们的孩子。
说到女儿,她叫小雅,菊子也总是想到她,不过还好的是,她就在那儿,那一排绿植下面。她至今都没反应过来,一向活蹦乱跳的漂亮女儿说病就病了,还一病不起,最后倒在了她的怀里,永远的睡去。那时儿子还在家,当他刚去镇上打电话联系好了城里的医院回来后就看到了这一幕。妹妹小雅去世后,他那段时间神情恍惚但又在她面前故作坚强,他打理好家里的一切,每天给绿植浇水,在院子里种上果树和蔬菜,去镇里买来材料把屋子翻修得焕然一新,把妈妈的屋子布置得很明亮,明明从来厨房都没进过却能做到顿顿抢着去帮妈妈做营养又美味的饭,他太聪明了,一学就会了。当妈妈坐在屋前盯着那排绿植恍然发呆时,他也总是走过去坐在她旁边,说在梦里听到妹妹说她在那排绿植里面做了花仙子,等到春天开花时就是她来看妈妈了。菊子听到那样说心里也的确能好受得多,她明白儿子这是安慰,但她的确相信女儿是变成了什么仙子,因为她的孩子,她四十岁才得到的宝贝,整天像小精灵一样围在她身边有事没事地叫妈妈的女儿不会就这样没了的,不会的。那段日子她是靠着这样的信念挺过的,后来那种信念一直深埋在她心里。后来儿子离开回到了他自己的人生轨道去了,她就是靠着她的信念和他的来信生活的。
五年前她实在忍不住了,只是收到信,那些空泛的白话,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不到他的样子,更触碰不到他,菊子不甘心,想做个不听话的母亲,她买了车票准备去儿子那儿,心想死也要见到他,哪有儿子和母亲几年不能见面的,她的孩子是好孩子,为什么不可以见自己的母亲。但谁想她刚准备进车站的时候,一辆该死的车竟然突然从车站外的路边冲出来,撞飞了两三个人,菊子是其中一个,另外两个人都撞到了头,当场就去世了,菊子可以说是幸运的一个,她活了下来,只是被撞坏了腿,下半辈子都要在轮椅上生活。当然后来她只能安安分分地待在她的小院子里,她没有告诉儿子这件事,她请了一个护工照顾她,那女孩叫青青,像极了她的女儿,她从儿子留给她的很大一笔钱里抽出一部分支付她的工钱,女孩因此很乐意留在她身边照顾她,儿子小植的信还是照样每月寄来,菊子坐在轮椅上不能去了,每次都是由青青去帮她取来。她去镇上时,菊子都会给够她零花钱,让她尽情去玩开心了再回来,青青也是懂事的,下午日落之前她准会回来,还给菊子带上镇里丰富的各色吃食,有时候她还会专心挑一件礼物送给她,前年的时候她送了她一个漂亮的玛瑙石项链,去年夏天她给她送了一件花裙子,她觉得颜色太啰嗦了,但青青说她穿上后是个好看的老太太,今年的冬天已经到了,上个月她给她送了件紫色的厚毛披肩,菊子很喜欢,现在拿它盖在腿上。不过以后不会有礼物了,这个月她没来了,下个月乃至以后都不会来了,青青已经三十岁了,她要和外地的男朋友结婚了,以后就留在那里了。
她又请了一个护工,但这次无论她出多高的价钱都来的人都是粗鲁的妇人了,她选了几天就索性随便选了一个。菊子觉得她总是刷不干净碗,说话时太大声,晚上总是看电视到很晚,带她上厕所时也不够耐心,给她洗衣服时从不加洗衣液除味,更甚的是上次那妇人还竟然想拔掉她的那排绿植,于是她当场把她赶走了,那妇人走的时候还骂骂咧咧,说她会掉进马桶里淹死。菊子冷笑一声,什么淹死不淹死的,她才不在乎呢。因为她近几年开始发现她好像没有儿子了。青青在的很长时间她都没有让她去取信了,这个妇人在的时候她更没有让她去取过,以后也不会让人去取了,信还是每个月照常寄来,邮局已经打电话来催过许多次了,直到有一天菊子接起电话告诉那头的人收信人已经死了,电话才再也没有打进来。她现在也不需要护工了,她生活中很多必要的事她都能自己做了,青青在的时候一直帮她练习,现在都用电,她的生活必须品打个电话预定就会有人替她送上门来,她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那排绿植是从没人浇过水的,她自己腿脚还好的时候没有,青青在的时候没有,那妇人更没有。因为儿子自己说过他会回来浇水的,她在等,还有这里本来也常下雨,不能随便浇水。现在儿子没了,她觉得还是应该去浇一点水的,她以前有些顾忌到小雅的骨灰埋在那下面,怕女儿不喜欢太多水,但如今想想她的骨灰埋在绿植的土下,她会不会已经变成绿植的一部分了呢,她也需要哥哥或者妈妈来给她浇一点水,浇了水说不定今年春天就能开花了。
儿子那些信,尤其是最近几年的,她发现了明显的端倪,他的话语词汇居然还停留在十年前,还在让她点煤油灯的时候小心,还总是提到邮差之类的,而且寄来的信的信纸一年比一年老旧,字迹也有些模糊。那分明就是他十年前写好的,但儿子究竟发生了什么呢,菊子想到各种可能性,但都是想不通,觉得哪一种都不太可能,无论怎样儿子不会悄无声息地没了的。菊子不是很担心他,因为他是聪明的孩子。
这几天总有一个男人,看起来比儿子老一点的人,在她的围墙外躲躲闪闪,胡子留得比头发还长,见到她就两眼泪汪汪地笑,她可不认识那是谁,她觉得一定是哪里来的讨饭的,心里不免鄙视道这些人和她的儿子真是天壤之别。于是她一见到他从她的围墙边冒出头就朝着他使劲地挥舞拐杖,赶他走,但这人就像一颗种子一样,渐渐就真的在她家外面落地生根了,他晚上不住这儿,但白天一早准来,久而久之,菊子也就见怪不怪,随他了,有时她在门前晒太阳,他就在墙外靠着晒太阳,她在屋里忙活做饭,他也就在外面支起锅来做饭,她在屋里用洗衣机洗衣服,他就在外面的小河边洗衣服,有时还把衣服晾在她的围墙上,他从不拧干衣服,衣服上的水顺着围墙流向墙里边的那一排绿植里面,菊子看见了,也不去管他,她就闭着眼睛躺在轮椅上听着洗衣机搅动的声音。
后来他把胡子剃了,头发也剪了,衣服也穿得越来越干净整洁了,但他还总是对她含泪亲切微笑。
菊子有点喜欢他了,有一次她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进来,他激动地点点头,然后擦擦眼角轻轻推门而入,在他进门的那一刻,菊子意外发现那排绿植竟然什么时候开花了,有红色和粉色的,大朵大朵地点缀在那里,在阳光下格外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