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威、毕赣与胡波——三十不到的年轻人正在被“教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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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0月12日,青年导演胡波在北京一间公寓楼的楼梯间里,用一根绳索结束了自己29岁的生命。
胡波的死震惊了演艺界。一年后,他的遗作,长达4个小时的艺术片《大象席地而坐》获得了金马奖最佳影片和最佳改编剧本奖。他的母亲代为领奖时,影片的部分主创人员在台上泣不成声。评委会主席李安说:“我很想抱抱这位母亲。”
逝者已逝,我们无法假设,如果胡波没有告别这个世界,《大象》会是怎样的命运。很多文章也已经分析过胡波为什么会决定终结自己的生命。在他离世之前发表的为数不多的微博中,有人注意到这么一条:
Hoo9o 2017-9-3 18:24 来自 微博 weibo.com 这一年,出了两本书,拍了一部艺术片,新写了一本,总共拿了两万的版权稿费,电影一分钱没有,女朋友也跑了,隔了好几个月写封信过去人回“恶心不恶心”。今天蚂蚁微贷都还不上,还不上就借不出。关键是周围人还都觉得你运气特好,CTMD。 最近一直在跟一个朋友喝酒,喝了一个月,他教我呲妞,费老劲了也没用,某个关键时刻从面前横穿一辆超跑,他说:“开这个就分分钟的事儿了”。真给力,毕业那年,去接那个狗逼恐怖片拍,现在我也改装个排气筒横穿马路了。之后的几年还得攒钱,把自己第一部电影版权买回来,两辆超跑钱,以拍艺术片的收入来看,不去贩毒很难做到。 接下来拍下一个电影,弄下本书,看起来忙得跟晒咸鱼似的,但只要不跟朋友吃饭就得在家煮速冻水饺。 之前在南京先锋书店遇到一个师弟,我说你不要拍电影,也不要写作,人觉得我在害他。所以为了不害人,我觉得即便想做跟艺术有关的工作,美术和音乐就比较好,起码能装点下自己,自我感觉好点儿,哪怕去跳跳舞呢。 当那些人拍着网剧写着商业片剧本胡吃海喝换车旅游的时候,走过来说你运气真好啊真羡慕啊,我真想取出我珍藏的凿子和斧子。什么都不能做,哪儿也去不了,还得收“恶心不恶心”的这种回复。MMP你才恶心呢你个文盲。 一个多月前看徐浩峰更新的博客,我盯着那句“一念之愚,千里之哀”愣了半小时。不是因为那会儿“千里之哀”了,是意识到这句话时,一切都已不可改变,早些年即便知道这个道理,也不会信,现在哀也没鸡毛用。三月份在剧组时就听说了好几个自杀的,当时还没觉得什么,等我自己的电影在半年后没了才发现,都他妈完了。 人年轻时挺好,什么都不信,等岁数大了,信什么都没用。 留发之后也开始掉头发,同时佛珠子,大金链子,茶具,都准备好了,就差一个契机了。
据说,胡波在电影学院的毕业作品曾得到老师这样的评价:多学学韩国电影,学习拍商业片。胡波的态度是:如果我这么拍,早开上跑车了。
坚持理想,不愿意与世俗妥协,是生前很多人对胡波的看法。很多人认为王小帅和刘璇对胡波和其作品苛刻的态度,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我的角度,我不认为胡波是个悲观主义者。真正的悲观主义者很难直接被现实压垮。胡波曾经跟友人说:“《小时代》之类的烂片盛行过以后,中国观众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片。”如果他坚持到了2018年,看到烂片走下神坛,流量明星不再是票房灵药,看到资本寒冬和税务风暴,影视业薪酬体系整改,也许不会那么绝望。
而王小帅的“教做人”,从初衷上没有什么大错,无非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市场法则。但失去自己作品的控制权,无疑是对一个艺术创作者最深的惩罚。从这个角度上,胡波的抗争是悲壮的,惨烈的,也是让人唏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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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胡波的经历是不妥协,而又对自己的事业缺乏掌控力的话,那么戴威则是不妥协而又有掌控力的典型。
从出身来讲,戴威和胡波有天壤之别。戴威自幼含着金汤匙出身,干部家庭,北大学子,在校还担任学生会主席,年仅23岁就成立了OFO,拿到百万融资。2016年共享单车风口崛起,在投资人的眷顾下,很快一骑绝尘,成为了与摩拜分庭抗礼的顶级创业公司。
然而,巅峰来得快,去得也快。2018年底,一个长长的队伍出现在中关村OFO总部的门口。这些人都是来退押金的。之前,因为融资困难,OFO的退押金难问题就屡遭质疑。而一个又一个负面新闻的爆出,让戴威和他的OFO如烈火烹油。
关于OFO为什么会走到如今举步维艰的地步,已经有无数自媒体文章分析过了。其中,对于戴威的领导决策的质疑是最普遍的。与滴滴交恶,失去软银的投资,包括错失与摩拜合并的契机,得罪阿里等,这些失误中都少不了戴威的身影。
问题在于,戴威既不愿失去对于公司的掌控,也无法及时采纳周围人的有效的意见,于是OFO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在下坠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对于这一点,前辈马化腾有过点评。之前马化腾曾在朋友圈发表过对ofo之所以失败的观点:“是一个veto right(否决权)”的问题。
在ofo的董事会中,创始人戴威、阿里巴巴、滴滴和经纬均拥有一票否决权。而为了公司的控制权,戴威先后否决了与摩拜合并、被滴滴收购、由阿里接管这些方案。
因为不愿意被资本“教做人”,一次次动用“一票否决权”,最终被市场和用户“教做人”,戴威的经历完美诠释了什么是“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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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太年轻,所以不妥协和掌控权不可得兼,那么我做一下退让行不行?年纪在胡波和戴威之间的毕赣,最近刚好经历了这么一次。
因为《路边野餐》,毕赣受到了电影界的前辈和部分观众的垂青与关注。当他把第二部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的提案交给金马创投环节时,许鞍华导演被惊呆了:“项目预算只有400万,你们的意向演员敢写汤唯?”
而贾樟柯却说,项目故事梗概已经这么敢想了,为什么预算却不敢往上提?
最终毕赣和制片人单佐龙把《地球》的预算提升到2000万。而因为对拍摄难度估计不足以及现场各种意外情况,最终追加的投资达到了五千万。
其中最影响进度的,便是后半程那个惊人的60分钟3D长镜头了。毕赣曾经在预算不断超支、迟迟不能杀青的时候动摇过,“不然我把剧本改改。”投资人则用惊讶的眼光看着他:“毕赣,怎么连你也开始不坚定了。”
最终,靠着投资人的坚定支持,制作团队和演员的努力与牺牲,终于完成了这个惊世长镜头。在艺术上,毕赣完成了他的坚持。但后续的东西,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因为不断追加投资,《地球》最后的投资方达到了16家,而这部个人特色浓厚的艺术片,在商业上的前景可想而知。为了这个不能输的赌局,片方不得不剑走偏锋,采取了“一吻跨年”、抖音传播的所谓“病毒式营销”,成功地把很多原不属于艺术片范畴的观众在2018年的最后一天拉进了电影院。
对于这种营销方式,毕赣采取了“默认”的态度,认为他们“没有什么错”。而在《十三邀》之中,毕赣对自己在艺术上达到的成就感到满意:“我想说的东西已经说完了,淋漓尽致了。”
最终,《地球》引发了2019年的第一场营销踩踏事故,跨年当天的票房为2.6亿,而第二天的票房就猛跌到了一千多万,第三日的票房更是“惨淡”到只有190万。
而影片口碑也呈“崩塌”之势,在猫眼上,《地球》的评分只有2.6,豆瓣上也只有7.0,比起上一部《路边野餐》相去甚远(8.1分和7.8分)。
当然,仅从五千万的投资上看,《地球》在商业上已经不算失败了,在艺术上,刨去被营销“愚弄”的非理性打分,也仍然有可圈可点之处。
只是,在口碑和信誉上的隐形损失却难以估量。在商业上妥协,在艺术上坚持的毕赣,最终也无法达到两全,而他已经是这个时代的幸运儿了。有些人连发声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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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中彭昱畅饰演的男主角韦布,因为替朋友出头(被校霸“诬蔑”偷了手机)而把校霸推下了楼梯。最后却证实朋友真的偷了手机。他跟好友黄玲抱怨时说过这么一句台词:“我按流程来的(替朋友出头),怎么就成了这样?”
我们从小就跟周边人学着一种叫做“成熟”的状态,从小说里,从课本里,从香港电影里,从大人的言行举止里。等我们碰了无数的壁,犯了无数的错,终于自认为接近了那个“成熟”的状态后,便回过身开始教训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年轻人。
我想王小帅教训胡波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我按流程来的呀,他怎么就这样了呢。”
无论如何,我们反对胡波这种抗争的方式。而不妥协与掌控权的两难,也只能择一:因为成长,我们逼不得已要习惯。而戴威、毕赣,包括胡波这样“三十不到”的年轻人,在这些年鳞次栉比地经历这样的考验,也是社会大环境从宽松走向严酷、经济从过热走向降温的必经过程。
而这个过程需要多久,取决于他们什么时候接受那个“成熟”。成熟并不是你想要的,只是绕不过去,当你认清这一点的时候,你就真的在走向成熟。这很丧,但这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