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与月

今天回家晚了些，于是洗澡便也推迟到了天完全黑下来。屋檐墙壁上，只开了一盏发着荧荧白光的灯，离着屋檐一米远的整个庭院，看上去便如沉浸在一片墨中，离屋檐近的，在淡墨里，离屋檐远的，便在浓墨中。

我用毛巾揩了揩尚带水珠的湿发，顺便擦了擦我的脸庞。我的双眼已不似六岁孩童，依旧那般透明、纯净，看眼前的万物，便常如蒙上了一层薄纱，特别是在这样浓墨般的庭院里，看不真切。

瞥见两盆兰草，正安静地散在圆形的花圃边沿。暗色里，那如柳的长长的青里泛白的叶片儿，幽幽地四散着。睹兰思幽。我记起孩童时，曾在上山打柴的山坡上，闻到幽幽的兰香，那香味儿，至今仍萦绕在我的鼻息，久久不肯散去。没有语言可以形容我闻到它的芬芳时的感受：清幽？一定有的，但远远不够；沁人心脾？只说出了万分之一之感受；淡雅？的确是的，但无法表达闻之神动的情态……抱歉，我词穷，实在找不到什么词语可以表达彼时的感受与心境。郑板桥说，“千古幽贞是此花”，是也，是也！

我还记得，自己傻傻地撇开打柴的正事，独独开始满山坡去找寻这发着幽香的兰。我那时候就已心比天高，胆比海深，居然想着要长久地独享这山谷里的幽香。我找到了三两颗兰，不似现在花圃里看见的这般肥硕，它瘦瘦地散着几片青绿的叶片儿，躲在杂芜的荒草树丛间，默默地伸出一枝直直的浅黄花。它就这么幽幽地散着芬芳，直至引诱我到它的面前。

我用闪着寒光的弯弯的柴刀，满心欢喜地将它挖出，幻想着，这回，可以将你搬进我的家门，独独为我一人开花一人香。我错了，家门口那抔泥土，你生了根，长了叶儿，却两年都不曾见你开花。纳闷，道理何在？离了那贫瘠的山坡，你倒只长叶儿不开花了呢？是恼我将你驱出了家园要惩罚我吗？还是要生生地破了我独享你幽香的梦？

自此，我不再奢望，能从山野移栽本属于空谷的幽香回家，正如我不再奢望，能在自家的庭院闻到山谷的幽香，哪怕它们开花，也差着山谷的幽香千万倍，没有那个味儿。

俯身看了一眼，花圃边沿的这两盆兰，确信没有开花，只是四散着它们的绿叶儿。我起身，准备出门。这时候，淡淡的月色偷偷从云层里漏出许多光华，映在我的身上。我抬头，月儿圆圆。哦，今天农历十六。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走出庭院，关上院门，我忽然想起来，这世上，怕只有兰和月，是能组成最多成语的两样东西。比如兰，有空谷幽兰、芝兰玉树、玉树芝兰、蕙质兰心、兰心蕙质、兰质薰心、兰因絮果、絮果兰因、兰芝常生、春兰秋菊、吹气如兰、吹气胜兰、兰摧玉折、摧兰折玉、桂折兰摧、桂馥兰香、兰薰桂馥、蕙损兰摧、金兰之交、金兰之友、义结金兰、契合金兰、兰梦之征、芳兰竟体、谢庭兰玉、谢兰燕桂、兰桂齐芳、采兰赠药、采兰赠芍、桂殿兰宫、桂宫兰殿、芝兰之室、兰芷之室、桂子兰孙、沅芷澧兰、沅茝醴兰、沅芷湘兰、披榛采兰、迁兰变鲍。最后再写一个盛赞文人的词：抱蕙兰芬，吐蔷薇刺。

多乎哉？多也！谁能与之匹敌？怕只有“月”了。还需要一一写出来吗？算了，写得累。今夜圆月催我行，不忍将月来辜负。

兰与月，确乎也是中国人特别喜爱的两样东西。想起来真是神奇，一个幽香可飘千年，一个月华可耀万载。只能说，多情的中国人，中国人太多情！

这么想着，我似乎又闻到了丝丝萦绕在我鼻息间的少时那山野间无法形容的兰香。对，我还走在曾经照过李白杜甫张若虚郑板桥徐志摩朱自清身上的如水的月色下。我的心情无以言表地快活起来。